“人心有私、朝中有黨?”包大仁微微沉吟,心裏隱隱把握到秦檜這番話的目的。


    秦檜點頭道:“不錯!本朝定鼎以來,廣開科考之門,大量起用出身寒門之士,君王放權於士人,形成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盛況。隻是本朝太祖目睹五代權臣之亂,深恐如此一來,恐怕士大夫權重難治,是以定下了‘異論相擾’之策,有意在朝中扶植持不同政見者分任宰執,以收相互製衡之效。這在一時間固然有利於君王控製臣下,隻是綿延成積習,卻是儼然已成為本朝最大的隱患之所在。”


    “宰執之間,因政見不同而相互攻訐,為鞏固自身地位,不得不交連門生,廣結朋黨,而朝中官員,為求晉身之階,也不得不分投不同宰執門下,以求蔭庇。久而久之,朝中議事,不論是非,隻論派係,任誰欲做成一事均是相互牽製,久議而難決。契丹、女真雖則物力人口,均不比本朝,決事卻是專權而速,其力聚而彌強;本朝雖物富民豐,若論武備軍需,比之契丹、女真,富庶何止十倍,但無奈絕大多數的精力資源,卻都花費在了相互之間的內耗之上。與敵接戰還未開打,後方爭功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借機安插親信子侄謀個出身者有之,如此為政,又豈能言勝?”


    他看著包大仁,淡淡說道:“行軍與治政,本是一體,實非兩端。昔日亶淵一戰,本朝真宗皇帝禦駕親征,有寇準從旁襄助,局麵對本朝十分有利,本可借機一舉攻入契丹,但卻因王欽若與寇準政見不合,唯恐寇準借此立下不世之功,再非其所能匹敵,是以與真宗皇帝一席話,便葬送了寇準的一番苦功。自此之後,本朝對契丹再不曾起半分爭雄之心,其根源便在於,若不能解決朝中之患,縱然再起百萬大軍,亦屬枉然。”


    包大仁眉頭微鎖,卻也不得不緩緩點頭。


    秦檜所言,句句切中其弊。宋室立都定鼎以來,由太祖立下誓碑不殺大臣及言官,但卻唯恐相權威及皇權,是以在朝中宰執官員中以“異論相擾”之策,使其相互製衡,同時又另開禦史台,直接由天子掌控,其餘人等包括宰執大臣在內,均不得過問禦史言官之任免。專司彈劾包括宰執在內百官之過失,宰執若有不為國盡心盡職之處,禦史言官可以風聞奏事,即時彈劾,縱然事後證明所奏不真,亦不加罪以禦史言官。反而被彈劾的宰執大臣,無論禦史所奏是否屬實,隻須禦史奏章一抵禦前,行文三省,那個被彈劾的宰執大臣便要自上請辭的奏疏,並跪伏禦前以待處分,以此顯示百官盡在天子耳目監察之內。


    這樣的一種製度設計本意是頗為完善的,宰執大臣由行政經驗豐富的臣僚擔任,庶可彌補天子官家身處深宮,疏離具體政務的缺憾。而“異論相擾”,分任不同政見的官員為宰執,不僅可以避免相權威淩皇權局麵的產生,也可以使天子兼聽則明,剖析利弊,並由此而由天子掌握最終裁決權。禦史台的設置,則可以隨時監督朝中百官的動向,若是官員一意黨同伐異,不辯是非曲直,影響朝政運作,自有禦史言官上書彈劾,糾正其過。而禦史言官雖則地位超然,品秩卻低,亦隻能監督參議,不能直接參與朝政的實施,如此一來,則三者之間相互製衡,相互監控,哪怕任一個環節一時出了錯誤,也可以馬上由其餘兩環監督彌補,不至於陷入舉國大亂之中。


    隻是世上終究沒有十全十美的製度,如此施為,固然可以避免出現昏政亂政,但天子官家與宰執大臣加上禦史言官之間,任一事都要相互辯論,求同存異,卻是搞得要有任何舉動均需朝堂上往複再三,議論良久,待得已有成議時,一則能通過的折衷方案早已是遍采諸說,盡數被磨去了棱角,往往已是麵目全非,以現實相去不可道裏計;二則經過朝堂之上一議再議,待得終究能有所作為的時候,早已是事過境遷,特別是在這個往來通訊極為不便的年代,這個問題更是突出。


    而且有宋一代吸收唐末五代時的教訓,唯恐前線武將擁兵自重,危及中央政權,是以不但一向偃武修文,多以文人領軍,甚至推行朝中遙製前線軍隊的策略,將帥在領軍出征之時,按例當由天子官家頒下陣圖,前線軍士行軍接戰之時,必須按照天子官家頒下的陣圖行事,否則便是抗旨不遵,目無君上,隨時被禦史言官參上一本,便是抄家滅族之禍。


    如此一來,前線將帥等於完全被束住了手腳,殊難根據現實情況隨機應變,尚未交手便已然輸掉了一半。


    大宋朝的天子官家,除了太祖、太宗是弓馬皇帝,出身行伍,對於行軍布陣尚有一定認識之外,其餘皇帝,無不長於宮牆之內,養於婦人之手,讓其來運籌帷幄之中,針對千裏之外的戰局頒下陣圖,以此退敵,實在不過是一場笑話了。


    相反昔日契丹之遼、今日女真之金,在一定程度上仍保留了原先部落聯盟的半開化狀態,推行軍民一體,亦兵亦民的製度,大權集於少數幾個貴族之手,一俟有所動作,便是雷霆萬鈞,迅雷不及掩耳,臨陣對敵,更是來去如風,去勢莫定,千變萬化,自是讓固守陣圖的宋軍感到難以抵擋。


    這種局麵,雖然也曾一度想加以改變,但也直至汴梁城為金人所破,宋室南遷,中央政府失去對各地軍旅的絕對控製之後,才可謂被完全打破。


    然則近來隨著南宋小朝廷根基日固,嶽飛、劉琦等一幹武將風頭漸長,朝中也頗有人提議恢複昔日之製,以加強對武人的掌控,而且此議附和者甚眾,若非宋金和議未成,女真鐵騎揮師江南,隻怕不日內已然成為了現實。


    包大仁驀地心頭一動,有點明白了那位乍然間變得如斯英明神武的天子官家,為何會突然想要禦駕親征。


    天子親征,一方麵恐怕固然是如自己原先猜測的一般,是不想兵權久集於將帥之手,嶽飛威望原本已自極高,經風波亭一獄,險死還生,更是得盡軍中上下同情,若再由其手大敗女真金人,縱嶽飛再無異心,亦難免殊恐勢大難治。


    但從另一方麵講,天子官家此次親征,亦是打破原先本朝所有陳腐的行軍常規的一次嚐試,天子官家親臨戰陣,等於將整個決策中心由朝堂移到了最前沿,一切決斷均可由身在前線的天子官家根據實際情況做出,再無其餘力量可堪摯肘,如此方可隨機應變,以求以少勝多,一舉擊敗數量數倍於宋軍的女真金人。


    秦檜看著包大仁臉上陰晴不定,淡淡笑道:“是以攘外必先安內,若朝中弊端不除,與女真人之戰縱可借天時地利之便,逞一時之快,卻是必然難以為繼,到時若是女真人挾仇報複,傾舉國之力來襲,隻怕欲求得保江南半壁之根基而不可得。老夫昔日首倡和議之舉,何嚐不知必會遺羞後世,惹來千古罵名,隻是老夫耿耿此心,為的不外大宋江山萬年基業,天下人物議洶洶,又何足道哉了!”


    包大仁望著秦檜神彩湛然的眼睛,微微皺眉。


    秦檜所言,理據充分,縱然明知有許多牽強之處,卻也讓人一時讓人難以申辯。


    隻是包大仁心中對他早有定見,雖然他方才舌綻蓮花,說得天花亂墜,但包大仁卻也隱隱明白其真實意蘊之所在。


    他一聲淡笑,問道:“秦相所說攘外必先安內,欲除女真金人,必先去朝中弊端,卻不知在秦相卻想如何來清除這一自立國定鼎以來已逾百年的積弊?”


    秦檜坐回椅子上,秦喜連忙重新換上香茶,秦檜淺淺呷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一切弊端,皆由分權過甚而引起,當此國難之際,若天子官家收起‘異論相擾’之議,用人不疑,由天子任宰相,由宰相決天下事,待得朝中諸事定於一尊之時,自然可以做到上下一心。到時再出兵征伐女真金人,自然事半而功倍,無往而不利。”


    秦喜在一旁這才露出恍然之色。


    包大仁心下微微冷笑,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端倪。


    果然如此!


    秦檜七扭八繞,所說的仍是昔日勾龍如淵在飄香坊中所說的“虛君實相”的那一套。


    君王以文人士子共認之領袖為相,一旦任相後,君王便放手任由宰相施為,再不諸多摯肘,一旦宰相政施其德,則自有天下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這從理論上來看,確實也不失為一個使君權、相權與文人士子之間相互製約的良好設計,如此則君權相權在實際上合為一體,較諸原先本朝所施行的“異論相擾”之策,由於矛盾最尖銳的君權、相權之爭,確有助於施政明快,增高效率,然則包大仁卻無比清楚,在現時現世之下,這套理念美則美矣,卻根本不具備實際操作的可行性。


    秦檜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諸多文人士子,未嚐不暗罵秦檜通敵賣國,未嚐不曾不齒於秦檜任人唯親、勾連朋黨的舉動,然則在而今文官係統與武將係統衝突轉劇的今日,卻是都不假思索地將秦檜當成了他們的精神領袖。


    文人士子的整個群體,多半來自民間,出身寒門,說其能體會民間疾苦,代表民眾監察宰相,從理論上說是完全可能的。


    然則並不是所有的文人士子都能在朝堂之上發聲說話,本身能通過重重科考,立身於朝堂之上的文人士子,其實已然經過了當權者所立下標準的重重選擇。能真正發揮監察當權者作用的讀書人,有意無意間,必然絕大多數已經是原本便從心眼裏認同了當權者的理念,由此才能得據高位。是以若說以之來監察當權者,實難收到任何實際效果,敢於上書彈劾當權者之人,若非是同樣根深葉大,意圖取而代之之輩,則勢必孤掌難鳴,甚且難以見容於朝堂。


    如此施政,得利者隻不過是能借相權勢逼君權的當廷權相。


    “隻是下官有一事不明“,包大仁皺起眉頭,臉上卻是一臉的誠懇:“如今秦相在朝堂上獨相近十年,本已是一言九鼎,莫不是可謂我大宋積弊已除,不日內便將吐故呐新,有所舉動?”


    秦檜輕輕搖頭:“包大人此言差矣!一文一武,方是國之雙柱,而今朝堂之上文臣或唯老夫馬首是瞻,隻是……”


    包大仁故作恍然道:“隻是臨安城裏,還有一個嶽飛?!”


    他微笑道:“秦相過慮了,嶽飛行伍出身,一介武夫,又哪能與秦相相爭!”


    秦檜啞然失笑道:“老夫不知有多想卸下肩頭這副挑子,若是嶽飛真能幫老夫挑起這副擔子,老夫唯有感激涕零,又何來相爭之說。”


    他望向包大仁,說道:“嶽飛為人,忠直剛烈,寧折不彎,實是一等一的好漢。”


    “哦?”包大仁從未料到秦檜竟會說嶽飛的好話,不由得微微動容。


    秦檜輕輕一聲歎:“隻可惜,嶽飛這般性子,注定他隻能行軍打仗,卻無法總攬全局。”


    “為相者,需調和鼎鑊,協理陰陽,上承君王之命,下領百官之政,任一分事,都少不得三分圓融,最要不得的,卻就是這寧折不彎的性子,包大人以為然否?”


    秦喜不失時機地在旁邊插了一句:“良禽擇木而棲,包大人還須要仔細斟酌才是。”


    包大仁默然半晌,驀然起身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


    秦檜望著秦喜送包大仁出外的身影,忽然臉上竟似現出幾分緊張的神色,轉頭輕輕地問了一句:“怎麽樣?”


    一個換著高高雲髻的婦人,穿著一襲青底淡白花色的絲衣,自後堂轉了出來。


    她似乎長了一張最普通的臉,讓人一眼掃過,全無印象,卻又似是臉上隱隱罩著一層雲霧,任你凝目望去,也無法說得清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


    最奇怪的是,她身著宋國貴婦人有裝飾,卻是左手捉一根彎彎曲曲的棒子,右手掌心處,竟是托著一個十分古怪的小小骷髏頭,與她嫻靜的氣質與淡雅的裝飾都極為不協,倒似是久居於荒蠻之地的巫師珊蠻。


    她來到秦檜身後,淡淡說道:“這人果然有點奇怪,魂靈不屬,靈肉不附,主神晝裏昏嗬都觀察不到他靈魂的烙印,似乎他並不應當屬於這個世界。”


    “呼”,秦檜長長籲出一口氣:“果然如此。”


    他眼望向門外的天際,眼中精芒一現:“在另一個人身上,我也曾有過同樣的感應。”


    那名女子眉頭微皺:“誰?”


    秦檜轉過頭來,臉上浮起一絲笑:“趙構!大宋國的天子官家,趙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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