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


    正值初一時分,本來月芽便自淡若無痕,更兼雷雨將至,一派烏雲漫天籠罩,幾乎已是對麵難見。


    黑暗中影影綽綽,卻是無盡的戰馬,悄無聲息地在黑暗中迅速移動著,便尤如早已溶入了沉沉夜色中的精靈。


    辛棄疾望著已然消失在沉沉黑暗中的順昌城,還有城下那層層疊疊的壕溝,複雜難明的輕輕歎了口氣。


    金兀術旗下三十萬大軍,終於在這個月色晦暗不明的夜晚,調集全部馬軍,移師轉戰,直逼舒州城。


    金兀術不愧是行軍布陣的個中能手,雖然已然決定將全軍主力移轉舒州城,卻仍然沒有放過對順昌方麵宋軍的封堵圍截。


    這數日來,金人早已借絕對優勢的兵力之便,在順昌城周圍,挖下了層層疊疊用以圍城的壕溝,擺出一副要打持久戰的架勢。


    而金人此來,雖則號稱三十萬騎兵,然則實際上在軍隊中,亦難免有近三分一的步軍隨行,金兀術此次盡起馬軍弛援舒州,卻將這些步卒留下,每日仍舊據守營寨,操練攻城,有濠溝隱匿之便,隻怕順昌城頭的宋軍一時也難以發現其已然偷偷轉移主力,直奔舒州而去。更何況留下來的步軍人數,尤是順昌城守軍人數數倍之多,又據有城外濠溝圍堵之利,等宋軍發現了女真人主力早已悄悄轉移,隻怕一時半會,也難以衝得出去。


    而金兀術這數十萬馬軍此去,等若盡集金人此次攻宋之精銳,圍殲舒州小城,勢必是雷霆萬均之勢,意圖一戰而勝,待得順昌城方向的守軍明了情況,縱然能衝得出來弛援舒州,隻怕時間上也是早已無及,與事無補了。


    舒州城城小勢弱,區區兩萬守軍,若能力拒韓常三十萬軍隊,本來已可算得上是一個天大的奇跡。


    而今金兀術這番盡起精銳之師,舒州城所須承受的壓力恐怕更要增加上一倍不止。


    僅看數十萬匹身著重甲的戰馬軍士,在這漆黑暗夜之中魚貫行軍,竟爾可以做到鴉雀無聲,又毫不散亂,自己甚至連他們之間如何傳訊指揮都難以看出,便可以知道這是一支何等可怕的軍隊。


    在順昌城下之戰,隻怕他們原本便未曾想過畢其功於一役,雖然被順昌城宋軍巨大的壓力逼迫得也盡了全力,但卻絕未到拚命的程度。


    然而舒州城裏的宋國皇帝,卻給了他們拚命的理由。


    身為軍人,有什麽比親手俘虜敵人君王更能成為讓他們足以炫耀一生的事情。


    身為寄身軍旅的普通士兵,誰都知道,隻要擒下了宋國的天子官家,那份獎賞足以讓他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當兵打仗,遠征江南,刀頭舔血,所圖的不就是這些麽?


    小小的舒州城,真的能在力拒韓常三十萬鐵騎之餘,再擋得住這樣的一支準備紅了眼拚搶的軍隊麽?


    隻是辛棄疾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擔憂的神色。


    他也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來,他從未對金兀術表示過屈服,金兀術一直將他放在自己身邊,他也由此能接觸到韓常所發來的前敵戰報。


    親眼看到順昌城下,那些宋軍三人成列,不顧生死地擊殺金人的場麵,每每想到皇帝大帥那千步之外、箭破敵膽的英風豪氣,他就止不住心中一遍遍地熱血沸騰。


    他還年輕,他還有一腔少年輕狂。


    他或許還不懂得如何去運籌帷幄,他或許還沒學會要每走一步要如何地千般顧慮,萬種思量。但他卻近乎直覺地認為,大宋朝有這樣的皇帝大帥,大宋朝有這樣的男兒、這樣的士兵,又有什麽敵人是不能戰勝的?!又有什麽戰爭是不能打贏的?!


    金兀術轉過臉來,看見辛棄疾在黑暗中那閃閃發亮的眸子,忽然輕輕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殺你?為什麽一直將你留在身邊?”


    辛棄疾平靜地望著他。


    金兀術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帶著一些你們那位大宋監軍想跟我說的話,他想讓你在贏了這場仗的時候再告訴我。”


    他抬眼,望向遠方。


    沉默。


    無盡的黑。


    金兀術的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我也很想看看,你這些話,到底有沒有機會說得出來。”


    “轟!”


    擂木像怒龍撞擊在城門處,發出震耳欲聾的一下巨響。


    敵人短暫的停歇之後,又猝然發動另一次狂攻。


    坐在牆頭一角暫息,卻因疲倦幾乎睡了過去的王貴近乎下意識地驀然翻身躍起。


    睡前本是完整的牆頭露出一個塌陷的缺口,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光,耳內貫滿喊殺聲、投石機的機括聲、車輪與地麵磨擦發出的尖響、石頭撞到地上或牆上的隆然震聲。


    以兩萬宋軍對舒州城下女真人的三十萬騎,縱然原本從心理至現實環境中做過再多的準備,終究也將是一場殘酷到極至的艱苦之戰。


    “嘩啦啦!”


    王貴不用看也知這一聲是滾熱的油傾倒到城牆下的聲音。


    他長身而起,左手一揮,撈著一枝不知由那裏射來的冷箭,沿牆頭朝主城門方向奔去。


    牆頭上伏屍處處,殷紅的鮮血不住添加在變得焦黑的血跡上,但誰都沒空閑去理會。


    天上密雲重重,星月無光。


    牆頭火把獵獵高燃,照處一派紅豔豔的亮,不知是血還是光。


    假若沒有記錯的話,現在該是女真人大舉攻城後的第八天。


    敵人每日裏的攻擊次數不斷增加,又對其他城門假作佯攻,以分散他們的兵力。


    他分守西門,不眠不休大戰經日,方才倚在牆角休息片刻,卻就這麽險些睡著了。


    戰鼓驟響,他已有點分不清楚來自何方。


    “轟!”


    又是擂木撞在城牆之上,一聲巨響,整個舒州城都似是搖晃了一下。


    他終於看到趙匡胤那正俯視城外的高大身影。


    幾個傳訊兵從他身前領命而去,奔赴各處,指揮作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位皇帝大帥恐怕是這些天裏全舒州城內休息得最少的人。


    旁人都有輪番值戍的時候,隻有這個皇帝大帥沒有。


    然而他卻一直是如此地精力充沛,女真人最慘烈的攻勢,似乎都不能讓他略收一收嘴角掛著的那絲笑。


    守城軍民正在來回奔走抗敵,穿梭於著如林的箭雨與落石之間,卻都是如此有序而從容。


    盡管眼下的局勢似乎是一麵倒,但卻幾乎沒人會生起困守孤城的感覺。


    一方麵固然是因為,便在圍城之後的第一天,他們便知道了舒州城下早已修好了通向城郊的地道,一待適當時機,他們便將分批撤走,引君入甕。


    但更重要的卻是,任誰都可以感覺到,那位屹立城頭的監軍將軍身上散發出的強大的戰意與信心。


    他們並不是隻是想守住這座城,更是要讓這些敢以踏馬大宋王朝土地的女真人,得到血淋淋的教訓。


    他們現在腦中所思所想,便是在這位監軍將軍的帶領下,以各種手段把來進犯的敵人堵住和殺死。


    “嗬!嗬!”


    “小心!”


    “看!”


    不同呼喝聲中,一座高大的雲梯,借著火把的死角,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舒州城牆。


    幾名鄰近守城的軍士,連忙奔了過去,拿起搭鉤加推杆,欲圖弄翻他,無奈卻已然是離城太近,難以施力。


    眼見雲梯虹橋上的百餘名軍士已然握緊手中刀槍,正準備躍搭上舒州城頭。


    王貴呼喝著,奔了過去,卻眼見已自無及。


    驀然暗夜裏沉沉一聲吟嘯,起自舒州城頭。


    暗夜裏隻見到一條濃濃的紅影,卷著風,挾著火,快得尤如超過了肉眼所能辯識的程度,急急地轟在了那高大的雲梯虹橋之上。


    “砰”然一聲巨響,夾雜著無數人驚呼哀號之聲。


    虹橋中斷碎裂,立身其上的百餘名女真軍士紛紛墮地,高大的雲梯斜斜傾覆,轟然砸下,恰恰將那些隨地的軍士乃至周邊一些正自衝殺攻城的軍士壓在其下。


    趙匡胤蟠龍棒斜指天際,縱聲長笑,縱是城內城外數十萬人的呐喊廝殺聲,也絲毫掩蓋不下。


    宋軍將士徒然呼喝發威,一時似乎連舒州城上灑下的沸油、擂石都密了幾分。


    韓常望著舒州城上那威猛如天的身影,心裏驀地一陣收縮。


    哪怕是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現在,他竟然發現自己絲毫沒有把握拿下有這個宋國監軍將軍鎮守的舒州小城。


    自己征戰天下數十載,手底下所遇之敵何止千萬,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對手,能跟眼前這個人相比。


    縱然是他與四太子金兀術最不願提起的嶽飛,與眼前這個人比起來,也要少了幾分張揚的霸氣。


    四太子說的沒錯,宋國雖然已自僻處江南,卻仍舊藏龍臥虎,若不是國主昏懦無能,隻怕大金未必能有今日之局麵。


    隻是一切也終究應該結束了。


    如今的舒州城,已不過是回光返照。


    待得四太子大軍一到,自然可以將這個舒州小城摧枯拉朽。


    韓常抬起頭,望向那無邊的黑暗。


    四太子的大軍,應該已經在奔赴舒州城的路上了。


    快了!


    舒州城!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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