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千枝萬葉,齊聲作響。


    趙匡胤負手立在這暗夜山頭,眼光由遠處的女真人臨時營帳處收了回來,嘴角掛起了一絲微笑。


    此時時值月初,一彎新月朦朧,大半個山穀仍自隱沒在黑暗之中,對麵難見,然則以他的眼力,卻仍自可以將這方圓之內的一切盡收眼底,巨細無遺。


    在他視線所及之下。數萬宋軍將士,依著分配各按地勢隱伏在這山穀各處,卻是直如溶入了那沉沉暗夜一般,饒是他早已熟知他們的布置方位,卻也需得運足目力,才能稍稍看出一點端倪。


    金兀術征戰沙場十餘載,尤精野戰之術,昔日張浚舉全國之兵力,以數十萬軍之眾都圍之不住,此次陷身在這僅僅數萬餘軍士布下的埋伏中,卻是無處使力,處處碰壁,實非無由。


    這自然也是因為自己這一直以來故布疑陣,讓金兀術至今仍自深信於自己這方實是宋軍四大鐵軍齊集,錯估了自己這方的兵力所致,然則自己這方將士用命,對於自己所下的指令如臂使掌,毫厘不爽,才能造成今日的戰局。


    他想起這幾日來仍自不斷送達的邸報、密奏上所言臨安此時的情況,不由得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嘴角掛起了一絲冷笑。


    此次他決意禦駕親征,自然絕不僅僅是一時興起。


    他故意離開臨安行在,而且摒棄立國當朝十餘載的宰相秦檜,而以武人出身的嶽飛監國,就是為了看清楚眼下臨安城內的這一番龍爭虎鬥。


    偃武修文、尊重士人而防範武將,是自大宋開國以來便由太祖皇帝親手定下來的祖宗成法,曆經百餘年積習薰染,早已被任一個人都當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惟趙構、秦檜、勾龍如淵之輩深以為然,縱然是深受其害的嶽飛諸將,卻也自小便覺得重文賤武是應得之義,雖則他們心下也隱隱有不平之鳴,然而卻也不敢想著能逆轉這樣的局麵。


    趙匡胤卻與旁人不同,畢竟這重文輕武的百世成法,卻也隻不過是在他手上親自訂立下來一條大宋國策罷了。


    他由帶兵武將起身,卻是訂下了這樣的一條規矩同,世人皆以為,趙匡胤之所以訂下這條偃武修文的大宋國策,是因為看多了五代十國之中,武將往往挾兵自重,勢淩君王,以致於皇冠頃刻易手,君無常君、國無常國,百餘年來,天下動蕩不寧,是以立意防範武將,以保得趙氏天下的百代永續、綿延萬年。


    趙匡胤仰起頭,嘴角微微浮起一絲苦笑。


    他這一番苦心,隻為了天下人,可惜天下人,終究還是忒般小瞧了他趙匡胤。


    自秦始皇一統天下以來,中原大地分分合合,戰亂頻乃,甚至縱使是帝國一統之時,塞外各族亦是每每興兵扣邊,縱馬掠劫,縱是強漢盛唐,亦難逃突厥、匈奴之擾,所以曆朝曆代,由軍功而至出將入相者最多,動則影響朝局,無論是兩漢魏晉以門閥郡望取士之際,抑或是隋唐首倡科舉以來,都一應概莫能外,以至於晚唐末季,各地藩鎮節度使裁抑則難以防範各部,縱方則樹大根深、益發難治,其根由便種在於此。


    武將當國,其弊端並不僅僅是容易擁兵自重,從而常常動搖君主地位這一項而已,畢竟這些武將是以軍功出身,行軍布陣是其所長,對於民政民情,卻幾乎是完全陌生。凱旋而歸之後,驟然得居高位,位居樞府而總掌全國,其間民政要務繁複瑣細之處,更是與行軍布陣、刀刃相加的廝殺大相徑庭,是以古往今來,上馬為良將,入朝為良相的超卓人物,實在是鳳毛麟角,稀罕得很。


    是以縱觀漢唐前代之事,也惟有當帝王能力超卓,足以駕馭全局之時,天下才能有幾分政治清明的局麵,天下百姓也方才能有幾分太平時日可過。


    然而縱然是躬逢盛世,得遇一個英明剛睿的君王,勢足以統馭臣下,卻也很容易讓事情又走向另一個極端。


    畢竟那天子寶座高據九重,坐在上麵久了,任是再過英明剛毅的君主,在那一片諛詞如雲之中,卻也容易迷失了初衷與本性,便如唐玄宗原本亦不失一代明君,待到老來,卻是一反常態,親小人而遠君子,將自己親手經營出來的大唐盛世由巔峰推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而有如隋煬帝之輩,也就更為等而下之,殘民以虐,蟻民百姓,盡成芻狗。


    暴君之苦,往往更甚於戰亂之禍,而在這水深火熱之中受苦最深的,始終還是那些升鬥小民。


    趙匡胤自幼家道中落,成年之後,就自己孤身一人,離家而去,獨行天涯,由嚐遍世間百態,是以自稱帝建國開始,便一心想著要一反漢唐之舊製,建立一種全新的製度,裨使黎民百姓,再不必忍受那時時離亂之苦。


    隻是這一點知易行難,當真要做起來,卻是著實不容易。


    畢竟趙宋天下原本便自五代十國山積屍骸中取來,雖則立都建國,但南唐、北漢、北遼諸邦林立,可以說是自從立國之日開始,就注定了必然是征戰不斷的局麵。


    是以他雖然也是以軍功起家,卻仍是自定都立國開始,便自定下了偃武修文的國策,自然,他的本意並不在於貶抑武人,隻是希望對於那些軍功出身的武將,大可以優之以爵祿,以富貴榮華奉養終老,但卻絕不可使其位列中樞,以國柄相授,隻是這一層意思著實難以分說清楚,爾後趙光義得位不正,防範猜忌之心益盛,一步一步也便走到了現今這樣的田地。


    而他高揚以科舉正途進身的文人士子之地位,則是為了以此來製約君權。


    畢竟自五代十國以來,君無常君,國無常國,昔日門閥望族,早已盡數破落無疑,這群士人,熟讀經史,深諳治世之學,正是趙宋皇室最可倚以治民理政的人。


    而且在趙匡胤想來,科考之途即暢,這些文人士子之中,必然有相當部分是起自民間的貧寒之士,有這麽些熟知民間疾苦的官員儕身廟堂,對於諷諫君王,端整朝綱正氣,都可以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是以他自立國伊始,便自公然聲稱君王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希望能借漸次恢複那曆經五代十國以來,被君無常君的亂局磨平了棱角的文人士子的雄心壯誌,讓他們能重新自居為治國理政的主體階層,以輔佐君王,治國平天下為己任。


    他甚至不惜立下誓碑,約束後世子孫,不得誅戳文人士子,其用意並不在於收買人心,而是為了限製君權,以廣開言路,裨使立朝當國的文人士子,敢於直言諷諫以格君心之非,由此使得大宋朝局在這君王與臣子相互搏奕間的平衡之中,保持著自我糾正的勃勃生機。


    然則當他因緣際會,回到了這後世子孫身上之後,卻發現自己一手立下的這條製度,似乎並未曾完全按著自己預想之中的軌跡在發揮作用。


    秦檜擅權,嶽飛含冤,朝中公直之士,多半被黜邊荒,立朝當國之士,多半阿諛奉承之輩,甚至眼下朝中文臣武將之間的那種種矛盾隔閡,其根源亦種因於自己當日所訂立下來的那條祖宗成法。


    這其間自然有因汴京神器被破之後,軍事上的重要性日益增長,從而導致這百餘年來早已種下的裂痕爆發了出來,然而這也足於說明昔日自己所設想的局麵,必有不盡完善之處,過於一廂情願。


    然而也隻有他心下最明白,當初訂立這條國策初衷之所在,是以他雖然親眼看見眼下的形勢並不盡如人意,然則卻也不能就此推翻掉這一條大宋國是,畢竟他心中一直堅信,揚文抑武,在升平之世以有治理民政經驗的文人士子來輔佐君王治國理政,仍舊應該是家國太平之時最應遵循的製度之一,這一原則可以修補完善,卻是萬萬不能就此否決,否則得罪天下讀書人還屬事小,隻恐從今而後,世間再難重現眼下這百餘年來文治盛世的局麵。


    隻是他初來乍到之時,眼下局勢煩複萬端,卻又是迫在眉睫,逼得他不得不使出雷霆萬鈞的手段,懾服君臣,穩住朝局,然則這樣一來,雖然將原本已經近在眼前的危機壓了下去,卻也將一切的文武衝撞,一切的矛盾因由,同時給硬生生地壓平了下去。


    自那日朝堂之上驅逐金使,又複收服了嶽飛、劉琦等諸將,無論在文臣武將之中,他的威勢地位已然穩若磐石、不可動搖,隻要他在臨安城中一日,這文臣武將之間的矛盾就會這麽一直被壓製下去,然而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若不能尋根逐流,找到這一切紛亂的根由而徐加排解,終有一日爆發出來,隻怕卻是更難收拾。


    他不知因何事由,居然會回到這片百餘年後的天地,際遇之奇,古今罕見,縱是他天縱英材,卻也難以一時之間,便完全看得清楚這眼前的局麵,是以刻意借著這次機會,在營造出了想要的局麵之後,禦駕親征,離開那紛煩錯亂的漩渦中心,讓那些有心的、無心的文臣武將,都在那臨安城內粉墨登場,從而給他自己爭取到一次冷眼旁觀的機會,一些從容思索的時間。


    他想著剛剛在邸報、密奏上看到的那些情形,臉上露出了一分冷笑。


    一切自己想看的、該看的東西,也差不多都已經暴露無遺。


    還有些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許要留待自己回到了臨安之後,才能真正地看出端倪來。


    劉子方輕輕地走到他身後,喚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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