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怏怏地出了門,和蔡琰迎麵相遇。


    “怎麽了?”蔡琰放慢腳步,低聲問道。


    聽了楊修新作的詩後,天子的情緒很不錯,不僅和楊修說了半天話,還留楊修一起晚膳。


    楊修怎麽這副表情,是因為晚餐太簡單嗎?


    楊修攤攤手,一臉無奈,拱拱手,轉身走了。


    蔡琰心中疑惑,卻不好多問。


    楊修就這脾氣,最近已經沉穩不少了,隻是離真正的大臣還有很遠的距離。


    進了中庭,劉協正在院中散步,看到蔡琰抱著一卷書進來,一邊示意她放在案上,一邊說道:“今天要讀什麽書?”


    “《太史公書》的《儒林列傳》。”


    劉協心中一動。


    昨天讀的是《東觀漢記》的《黨錮列傳》,今天讀《太史公書》的《儒林列傳》,蔡琰這是有計劃的讓他了解儒家在本朝的曆史啊。


    “看來以後要給你配幾個侍衛才行。”


    蔡琰莞爾一笑。“多謝陛下,臣受之有愧。儒門思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臣不過是際遇好,站在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上而已。”


    “儒門思變?”劉協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陛下不會以為如今的儒門還是孔孟時的儒門吧?”


    劉協愣了片刻,啞然失笑。


    說起來也是,諸子百家,最善變的就是儒家。


    諸子號稱百家,但影響力大的無非儒墨道法以及陰陽、神仙幾類。


    墨家到漢代就式微了。


    道家研究的人也很少,又固守黃老,漢武帝以後就基本沒什麽革新。


    法家則一直沒能形成係統的學問。


    秦亡以後,法家就淪為操作層麵的技術,不再稱為一門學問。即使是以律學傳家,比如扶風杜氏、潁川郭氏,也是研究具體的律令,很少研究《商君書》這樣的法家經典。


    真正不斷發展、不斷變化的,就是儒家。


    這其中的原因很複雜,但事實就是如此。


    至少在漢唐時,儒家還是緊跟時代的。


    隻是路越走越偏,經常自己絆倒自己。


    但儒家每次被絆倒,總能再爬起來。從漢唐經學,到宋明理學,最後還衍生出心學、樸學這種嚴重對立,互相看不起的新學。


    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有人推崇新儒書。


    與時俱進,非儒家莫屬。


    “昨天的《黨錮列傳》是原本嗎?”


    蔡琰低下了頭。“是否為原本,臣不敢說。這是臣從蘭台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後麵是臣所附的跋語,大多是臣當年隨先父流落江湖時的見聞。一並記上,供後世評說。”


    “原來如此。”劉協點點頭。“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非大智大勇者不敢為。”


    蔡琰有些慌亂地連連搖手。“陛下謬讚,臣不敢當,不敢當。”


    劉協笑而不語,出了一會兒神,歎息道:“勇者怯,無知者無畏。”


    ——


    楊修回到軍營,見楊彪坐在帳中獨飲,不禁一怔。


    楊彪被罷免了太尉,卻還是九卿之一的大鴻臚,此刻應該住在大鴻臚寺的官署時才對,怎麽會到他這兒來。


    安邑逼仄,他沒有自己的住處,隻能住在城外的軍營裏。


    “父親何時來的?”


    “晚餐前。”楊彪拈起一粒鹽豆,扔進嘴裏,嚼得咯嘣響。“天子賜食了?”


    楊修點點頭。想起天子那近乎寒酸的晚飯,他就想哭。


    “不好吃?”楊彪斜眼看了過來。


    楊修剛想點頭,看了一眼楊彪躍躍欲試的手,又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楊彪嗯了一聲,又拈起一粒豆。“說說你截留猗氏、解縣糧賦的事。”


    楊修一聲歎息。看到楊彪,他就知道不會有好事,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隨楊定率部趕往猗氏、解縣,催討糧賦,得手之後,先把二十名教師的俸祿發了兩個月。


    他這麽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那些教師除了俸祿,沒有其他的收入。新年將至,就算天子有賞賜,到他們手裏也非常有限。他們也不是一個人,每個人身後都有妻兒,等著他們的俸祿糊口。


    為了保證他們的積極性,楊修隻能擅作主張。


    如果將這些錢糧交到大司農或者少府手中,統一發放,估計每人最多發半個月的,熬不到明年正月結束。


    聽楊修說完,楊彪問了一句:“天子可曾問起?”


    “臣還在路上就寫了請罪奏疏。天子製可,說下不為例,沒說其他的。”


    楊彪眨眨了眼睛。“德祖,你說天子重教化,有何用意?”


    楊修脫口而出。“還能有何用意,無非是聚人心,提振士氣。使所有的將士都受聖人之教,知榮辱,做一個真正的士。”


    “真正的士?”楊彪微怔。“那些庶民?”


    “父親,赤泉侯當初也隻是一個騎士,並不高人一等。”


    “啪!”


    一聲脆響,楊修下意識地捂住了臉。


    “再說一遍試試。”楊彪圓睜雙目,手臂高舉。“你這不孝子孫,就是這麽說赤泉侯的?”


    楊修莫名火起,一躍而起。


    他今天真是倒黴透頂,接連被人訓斥、嘲諷,臨了還挨了一巴掌。


    “再說十遍也一樣,赤泉侯就是騎士出身。《太史公書》裏說得清楚,宗譜裏也這麽說,有何不可對人言?就連高皇帝起事之初也不過是一亭長而已,騎士有何丟人的?”


    楊彪愣住了。


    眼前這個急赤白臉的年輕人真是他的兒子嗎?


    他從小最引以為豪的就是四世三公的高貴家世,怎麽到了軍中幾個月,就如此直白的說出赤泉侯也不過是一騎士這樣的話來?


    “你……你將赤泉侯與高皇帝相提並論,已屬大逆不道,居然還將他與那些普通士卒混為一談?”


    楊修也愣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我……我有這麽說嗎?”


    楊彪暴怒。“難不成老子還當麵誣陷你不成?”


    見楊彪勢如下山之虎,又有撲過來的意思,楊修連忙搖手阻止。


    “父親息怒,兒子可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楊修愣了一下。“我也沒說錯啊。赤泉侯本來就是一騎士。高皇帝立天下,以庶民而公卿者比比皆是,身份不如赤泉侯者亦為數不少,怎麽就……”


    楊修突然靈光一閃,愣了片刻,一躍而起。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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