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看出了蔡琰的窘迫,不忍再說,順勢轉換了話題。


    他問起了宣夜說。


    蔡琰還不知道具體情況,直說自己隻看過與宣夜說有關的文獻摘要,沒看到具體的內容,對宣夜說究竟說了些什麽,並不清楚。


    劉協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可是為了緩解剛才的尷尬,他還是借著這個話題說了下去。他不想據宣夜說為己有,又不方便直接出麵解釋,由蔡琰代為轉述更合適。


    其實宣夜說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更不是穿越者的產物,而是元氣說的推衍。


    宣夜說主張萬物皆為元氣所化,不僅是天,就連大地也是如此。


    這種說法從理論上講是通的,但從直覺上來說,卻很難讓人接受。日月星辰也就罷了,反正摸不到。眼前的事物都是看得著,摸得到的,也說是氣,很難令人信服。


    但是出乎劉協的預料,稍微討論之後,蔡琰、袁衡都表示宣夜說更合理,至少比蓋天說、渾天說合理。


    蓋天說最大的問題是天圓地方,這一點已經證明有誤,地大概率不是平的,也不太可能是方的,是圓的更接近事實。


    這一點,母須黃猗的牽星術來證明,月食便是最有力的證據。


    蔡邕與張衡雖不是一時,卻對張衡的才華非常欽佩,深入研究過張衡的學問。後來流落江湖時,在會稽看到王充的《論衡》,對張衡的學問又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用月食來推論大地是圓的,不僅符合邏輯,而且可以得到天文觀測的驗證。


    月食是大地投影所致,是站得住腳的。


    看著蔡琰、袁衡振振有詞,劉協反倒有些懵。


    這速度有些快啊。是年輕人的接受能力強,還是受我的影響太大?


    尤其是袁衡,一年多沒見,她的思維更敏銳,邏輯也更嚴密了。


    劉協一問,才知道她們這一年多除了收集高句麗、扶餘的資料,還閱讀了大量的西域典籍,尤其是對推理論證的內容感興趣。閑來無事,兩人就經常互相辯駁,消磨時光的同時,也鍛煉了自己的辯論技巧和思維。


    從邸報上得知天子在南陽為講武堂新生開設算學時,她們還特地研究了一些西域算學。


    這次來南陽,她們最想了解的就是天子編撰的算學教材,看看天子是怎麽將不同的算學體係揉合在一起的。中原的算學以計算見長,西域的算學以證明見長,兩者方鑿圓枘,在她們看來根本無法相容。


    劉協一聽,就知道她們已經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麵,不僅留意到了具體的術,而且觸摸到了相對抽象的理,數學理論的出現近在眼前。


    據他有限的算學史知識,東方數學理論的奠基人劉徽好像就是魏晉之間。


    換句話說,東方算學的積累已經很深厚,具備了理論出現的基礎。他的到來,隻是加快了這一進程而已。不出意外的話,由算術發展為數學的契機就在二三十年內。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這樣的底蘊。


    他會解很多方程,也會很多證明,上升到理論就有點吃力了。


    他太忙,也沒那麽多時間去考慮那些問題。


    “三種說法中,我讚成宣夜說。”劉協將話題扯了回來。“但宣夜說違反直覺,要想讓更多的人接近,必須要更堅實的證據。這一點,可能最後還要落實在玄理和數學上,隻有無隙可擊的推理和計算,才能令人信服。”


    “以宣夜說為範本,重新計算日月星辰的軌跡?”


    “嗯。”劉協點點頭。“你們能做到嗎?”


    蔡琰和袁衡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的搖搖頭。


    蔡琰說道:“我既沒有足夠的天文曆法學養,也沒有足夠的計算能力,怕是力有不逮。再者,蘭台要處理的文獻太多了,也不可能讓我心無旁騖的去思考這些問題。”


    劉協想了想,覺得蔡琰說得有理。


    她太忙了,不可能全身心的投入這些。


    “這件事還是交給講武堂吧,研究牽星術時避不開這些問題。”


    蔡琰看看袁衡,又說道:“陛下,臣有蘭台之責,脫不開身。阿衡卻已經不是蘭台的人,隻是暫時幫忙而已。不如讓她轉回陛下身邊,左陛下文書,或許能幫一些忙。”


    劉協笑笑,看著羞澀的袁衡,心中明白。


    該辦的事,遲早要辦。該收的人,遲早要收。


    如今大局將定,可以收回懸在汝南袁氏頭上的那把劍了。


    “行吧,你也不小了,明年秋冬入宮。”


    袁衡又羞又喜,連忙拜倒謝恩。


    她已經年滿十八,卻遲遲不能入宮,心中難免忐忑。現在得到了天子的親口允諾,終於可以放心了。父親和姐姐也可以鬆口氣,不用再擔心夜長夢多了。


    蔡琰看在眼裏,心情有些複雜。


    ——


    周忠到過宛城,三公聚齊,相關的討論立刻展開。


    劉協並沒有立刻參與,他刻意保留置身事外的姿態,讓三公先討論。


    有荀或的建議在前,討論一開始就進行了非常熱烈。除了三公府的掾吏之外,還有不少人從長安趕了過來,以上書、進言等不同的方式參與會議。


    分歧很大,爭論也很激烈,但三公的意見相對統一,原則上同意分科取士,區別隻在於具體的方法。


    比如說考試,如何考,是像冀州郡縣那樣舉行統一的考試,還是根據各州不同的情況分別考?


    用什麽教材?


    冀州郡縣錄取的是普通吏員,對儒學素養的要求沒那麽高,識字就行。他們的考試基本不涉及經學的內容,即使有,也可以選擇沒什麽歧義的文字,相對簡單。


    可是錄取高級高員就不能這麽幹了,必然涉及經學。


    而涉及經學,就會有師法、家法的不同。


    有人提議,用楊彪、蔡邕等人校定的熹平石經,這是由先帝主持,幾位知名大儒共同校定的經學定本,是現成的統一教材,沒道理不用。


    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熹平石經雖然規範,但與當前形勢不合。


    最簡單的一條就是沒有天子特別重視的《孟子》。


    天子施仁政、行王道的很多理論都來自於《孟子》,現在要分科取士,考試範圍卻不包括《孟子》,合適嗎?


    再者,熹平石經全是儒家經典,沒有實學內容,算學、農學、工學一概付諸闕如,也與天子重實學的政策不符。如果這麽考,最後錄取的肯定還是死讀書的儒生。


    且不論公平與否,這些人就算被錄取了,能夠擔起具體的職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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