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這一高興,自然輕飄飄如入雲端。這兩天都是煩心事,不斷地碰上挫折,終於也該輪到他威風一次了,想到這裏忍不住就給了楚韻如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若不是為著有點賭氣,想要在楚韻如麵前表現,他也未必會動心思要和人家鬥詩,更不至於臉皮厚到拿前人的文章為己用。


    可是,楚韻如的表情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分明是哭不得,笑不得,惱不得,怒不得,羞不得,怨不得,想瞪他,又礙於禮法而不能夠的樣子。


    容若一怔,心裏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臉上笑,腳下不著痕跡地退到了性德身邊,壓低聲音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


    性德這個沒有情緒的人工智能體的聲音,不知為什麽,聽起來,居然也像帶著笑意:“你忘了,上次皇後唱李白詩句的事了?在現實裏的詩句,在這裏也一直存在,不過都是不知作者為誰,而在民間流傳下來的佳句。”


    容若全身一震,臉上的表情也同樣非哭非笑,難以描述:“這就是說我的那個詩,那個”


    “你的花月詩,是季府詞中的歌謠,天下歌女,人人會唱。”


    容若張口結舌,生平第一次,臉紅得和猴子也確實可以比一比美了。記得現實中近二三十年來,一直流行的玄幻故事,主人公到了異界、到了古代,張口就是先人詩詞,從不露餡,絕對把所有人震得五體投地,怎麽故事一到他這就變樣了?


    他心裏憋著一股悶氣,忍不住狠狠地盯著性德:“你為什麽不提醒我?”


    “你沒問我。”


    明明是冷冰冰全無感情起伏的話,也不知是不是容若自己的心理作用,聽起來,怎麽分明就是在幸災樂禍呢!


    容若氣得用力一跺腳,回身望向納蘭玉和楚韻如時,已經是滿臉的笑容了。


    “哈,哈哈,哈哈哈。”


    容若簡直是在學京劇裏的假笑,不過好在現代人的臉皮怎麽也比古代人厚多了,換了別人要羞憤而死的事,他尷尬了一陣子,也就算了,就連笑聲也漸漸笑得響了,笑得自然了。


    他一邊笑,一邊走過去,用力拍拍納蘭玉的肩,一邊衝楚韻如又扮個鬼臉。


    “笑死我了,我騙你們,嚇嚇你們好玩,你們還當真了,特別是你,納蘭玉。”容若板起臉,但眼中又都露出笑意來:“我知道你怕伴君如伴虎,不過,這麽明顯的謊就別撒了,你別告訴我,這天下歌女人人會唱的歌謠,你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我和你討論一下,什麽叫做欺君之罪?”


    難得容若在這麽窘的情況下,還可以麵不改色,扯著謊把自己無恥的行為給圓回來。而且他的動作、表情都這麽自然,令得納蘭玉和楚韻如都同時相信他隻不過是故意戲弄他們罷了。


    一怔之下,兩個人都有大大上當的感覺。楚韻如嗔怪地,半惱半怨地瞪了容若一眼。


    納蘭玉不好瞪他,隻得自嘲地笑出聲來。開始還隻是低聲笑笑,但容若笑聲又大,又不停地拍手跺腳外加拍納蘭玉的肩膀,令得納蘭玉也忍不住,笑聲漸漸高揚了起來。


    就是旁邊的楚韻如也忍俊不住,用手掩著唇,悄悄輕笑。


    這樣肆意一笑,本來還有所拘束的氣氛就平和下來了,君臣之別、秦楚之隔、男女之分,這些繁瑣的規矩,也就被衝淡了。


    容若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大力拍著納蘭玉的肩膀,拍到納蘭玉疼得臉都有些青了。他還大大方方說:“來來來,你來吟詩吧!論到詩,我哪裏比得上你,就是怕你不肯展現才華,才開個玩笑激你來比。”


    納蘭玉開始還拚命忍著,可是容若一句話說完,又用力一掌拍下來,納蘭玉終於受不了,往側一退,抬手撫了撫肩膀。


    容若又放聲大笑,衝他擠眉弄眼。納蘭玉這才知道又遭他戲弄,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苦笑。


    耳旁又聽到銀鈴般的笑聲,卻是楚韻如俏生生立在萬花之間,笑容美麗得讓百花失色。驚見二人望過來,她意識到自己這樣失態的高聲笑,有失皇後體統,忙伸手掩唇,腕上兩個玉鐲晶瑩奪目,越發襯得她容色如玉。輕風徐來,玉鐲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之聲,就似她的笑聲,仍一直隨風回蕩在花間一般。


    容若情不自禁走到楚韻如身旁,攜了她的手說:“想笑,就笑,管他什麽皇後之禮、深宮規矩。你可知,你這樣肆意地笑,有多麽美麗。若是可以瞧你天天這般笑,我情願日日出這樣的醜。”


    他聲音誠懇,目光真摯。在清風花香中,這樣溫柔真誠的話,最能打動人心。


    楚韻如怔了一怔,深深望進他的眼睛裏,一瞬間,竟連笑容都忘了繼續綻放。


    二人這般執手相握,四目相對,確有點兒脈脈含情的味道。


    納蘭玉本想識趣離開,但皇帝沒發話,又走不得,隻得遠遠退開幾步,望天望地、望東望西,就是不去看皇帝與皇後脈脈傳情。


    等到容若好不容易自佳人如水一般的眼波裏跳出來,鬆開美人纖手,才回頭笑著問納蘭玉詩句。


    納蘭玉也笑著回答:“剛才已吟完了,陛下沒聽見嗎?”


    容若一怔,立刻意識到納蘭玉是給他留麵子,笑著半真半假又往他肩上一拳敲過去,也不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扯著他說:“不行不行,我都不怕丟臉了,你怕什麽。有什麽好才華,今兒一塊全拿出來。你來吟詩,讓韻如為你操琴,有詩無酒也不行,我給你上最好的酒,親自敬你。”


    他說笑嘻鬧,什麽嚴重不合宮規禮儀的事,都是不經意、不正經地說出來、做出來,卻反倒叫人不好計較、不好爭論。


    漸漸的,納蘭玉和楚韻如,也在他的說笑聲中,真正放輕鬆,可以談笑自如,不再拘束。


    三個人,一個是大楚國主,一個是秦王寵臣,竟還有一位是深宮皇後,這樣懸殊的身分,不知有幾千幾萬條規矩框框拘束他們,卻也可以自在適意,在百花之間,飲酒笑談,且歌且唱。


    漸漸,夜色降臨,明月高掛,四處宮燈高懸,燭光映著月光,而他們的興致,反倒濃了起來。


    月照長空,月華如水。明月下,滿園花香。


    花草之間,有絕代佳人容顏勝花,有翩翩公子氣質出眾。縱然容若的長相氣質都比較破壞氣氛,但這樣好的月色,這麽美的花香,還有誰會去計較。


    青玉案,琉璃盞,玉露瓊漿,花香伴著酒香。七巧弦,綠綺琴,高山流水,歌聲和著琴聲。


    開始是楚韻如拂琴,後來容若又帶著醉意,硬要納蘭玉來彈。


    納蘭玉酒意正濃,帶些兒輕狂醉意,但自他十指間流出來的音樂,卻如月華降世、花香盈人,美得與如此月夜良宵,自自然然融為一體。


    楚韻如也情不自禁和節而歌,聲音輕婉動人,如月下的風,輕輕拂過花枝。


    如此良宵,如此明月,如此輕歌,如此佳人。


    容若也不由得醉了。原來那些書上的情景,詩文中的故事,那些美好動人得不像真實,而似一幅畫、一首歌的描述,竟然也可以真的在眼前發生。


    他大笑、飲酒、擊節、歡歌,情緒越來越高,竟忍不住揮著大大寬寬的袖子舞於月下。


    他的舞姿並不好看,他也從不覺得男人跳舞有什麽好看。


    以前讀書,讀魏晉狂士寬袍大袖、高歌吟唱,千載以下,常遙想那些文人雅士高歌酣舞的意境。到如今,他雖不是滿腹文章的才子,這風雅行徑,卻也是學了一學。


    他自歌自舞,且笑且唱。


    這一夜,月下,花間,風中,宮內,一琴一歌一酣舞,興盡意猶,琴聲已盡,歌聲已止。容若的笑聲,卻還在天地間飄飛。


    他笑著舞到性德身邊,笑著拉他:“這般好琴好歌好月色,你怎麽一點也沒有感觸。如此良宵,若不高歌一舞,真是負盡人生。”


    性德淡淡問:“你要我歌舞?”


    “是啊!”容若笑著點頭,眼睛在月下閃著光。


    性德也隻淡漠地點一下頭,就真的舞入月下。他既舞,且歌。無琴無簫,他的歌聲卻如冰玉相擊,清越激揚。他的舞姿猶自輕逸飄揚,在月光下,衣袂飄飛,直欲乘風歸去。


    容若直著眼睛看性德的歌舞,心中歎氣,和這個萬能的人工智能體比起來,自己的舞,簡直就是鴨子跳了。但這樣的花香月色、良辰美景,這麽好的心境,哪裏還有力氣去和一個完美的人工智能體做無用的計較。


    他笑著退回到納蘭玉和楚韻如身邊,笑說:“看,性德跳起舞來才真是好看,他的舞,才配得起你們的琴聲和歌聲。”他聲音愉悅,眉眼帶笑,心情異乎尋常地愉快。


    縱然宮禁森森、權爭激烈,但他,總能找到歡樂,總會抓住歡樂。無論未來的歲月多麽艱辛,無論將來要麵對多少困難,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夜的花香、月色、琴歌、酣舞。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都已有了點微醉之意的納蘭玉和楚韻如竟然完全不顧身分高低、男女之別,相視一笑,一起搖頭,異口同聲:“隻怕他的舞雖好,卻是遠不及陛下的。”


    容若笑著指定他們:“你們拍馬屁,我不怪你們,可是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啊!這話說出來,誰信。”


    納蘭玉一笑,不語。


    楚韻如聲音柔美如歌:“納蘭公子的琴,我的歌,都是用心彈、用情唱的,陛下也是全心全意開懷而舞。可是蕭性德,卻隻是奉命而為,他的歌再好、舞再美,無心無情,又哪來的神韻。他的舞,是用身體跳出來的,皇上的舞,卻是用心跳出來的。真正用心的人,又怎麽會看不出來。”


    容若一怔,他素來知道自己平凡,出醜是小事,被看低也沒什麽,難得一次被人抬得這麽高,而且明顯感覺到楚韻如聲音裏的真誠,絕不是因他皇帝的身分而奉承他,倒叫他一下子不能適應,反倒窘迫起來。


    他乾笑兩聲,既不好點頭承認自己比性德好,卻也說不出謙虛客氣的話,隻好摸摸忽然有些發熱的臉,嘿嘿地笑:“嗯,這個,韻如,你的歌真好聽。”又衝納蘭玉說:“你的琴也好聽得很。”


    納蘭玉連遭他戲弄,難得見他這般手足無措,也不由發自真心,開懷而笑。


    楚韻如恐容若被納蘭玉笑得發窘,忙笑問納蘭玉:“納蘭公子剛才彈的曲子非常動人,卻又從未聽聞,莫非是公子自己譜的新曲。”


    納蘭玉臉上神色略有黯然:“這首曲子是安樂公主所譜。”


    楚韻如神色微動,悠悠道:“原來是公主殿下親譜的曲子,安樂公主果然是琴棋書畫皆精的才女。”她聲音悠長,笑意漸斂,意味深長地望了容若一眼。


    容若卻完全沒發覺,猶自笑嘻嘻衝著納蘭玉說:“安樂公主是你們秦國的公主嗎?公主譜的曲子,應該不會傳到外頭的,你怎麽竟知道了,還彈得這麽好,老實交待,你和公主是不是交情特別”


    他一邊笑,一邊又去拍納蘭玉的肩膀。


    納蘭玉吃多了他的虧,見他一掌拍來,早嚇得後退不止。


    容若此時酒喝得多了,被風一吹,醉意也上來了,一掌拍空,身子失去平衡,立刻往下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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