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你為何會生出降順建奴的想法?”福建巡撫張肯堂剛進入南安侯府,便痛惜地問道。


    “載寧,何出此言?”鄭芝龍羞惱地問道:“出降建奴,乃子虛烏有之妄言!”


    這是何人將鄭家密議之事,輕易地泄露於外人?鄭芝龍雖然內心深處始終將利益放在首位,但多年的官場生涯, 還是要些臉麵的。盡管現在建奴勢大,隱然有取代大明,改弦更張的跡象,但數百年的大明餘萌,強烈的華夷之防,多少還是有些顧忌的。


    “南安侯,昔日魏晉三國時, 曹魏舉兵伐東吳,孫權帳下皆勸其息兵歸降,而僅隻魯肅言及,眾人皆可降曹,惟將軍不可降曹。”張肯堂鄭重地說道:“在此,我複將此話說與南安侯聞之。”


    什麽意思?大家都可以降了建奴,唯有我不能降?


    鄭芝龍被大明招安後,也是讀了一些書,帳下更有許多文人幕僚幫他參讚機宜文字和出謀劃策,魯肅勸說孫權不可降曹的典故,他是知道的,現下細細思量,自己處境居然與昔日東吳有些雷同。自己屬下眾多將領和官員降了建奴,自然仍舊可以各安其職, 帶兵打仗, 州縣安民,總能靠著一些手藝, 在建奴那裏混口飯。


    可自己是什麽身份,說是東南王, 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海商巨富, 若沒了割據自立的能力,那還不是任人宰割,被人家生吞活剝。


    “南安侯,扶保大明,為人臣之本分,更何況,永初天子據登來,直麵建奴,引領天下大勢,此正值大明危難之際,若得侯爺之助,無異於雪中送炭。”張肯堂說道:“而建奴如今勢大,奴顏屈膝之輩不知凡幾,前有跨海投賊的孔有德、尚可喜之輩,後有引賊入關的吳三桂之流,現下更有眾多節操皆無的軍將州府降順建奴。敢問侯爺若行此舉,隻為建奴錦上添花否?”


    鄭芝龍在張肯堂離去後, 端坐於幾桉之後, 久久不發一語。


    “大木, 你可還有其他言語要說?”鄭芝龍看到堂下的長子欲言又止的模樣,輕聲問道。


    “張撫台所言,乃肺腑之語。”鄭森上前幾步,懇切地對鄭芝龍說道:“建奴,蠻夷禽獸也,若席卷天下,覆蓋神州,豈不是又遭蒙元胡虜之事?請父親三思。”


    “嗯,還有嗎?”鄭芝龍麵無表情地問道。


    “……”鄭森頓了一下,擰聲說道:“倘若建奴真的覆滅大明,建立新朝,開創統一盛世,又怎會容忍父親割據閩粵,操控海疆?需知,……兔死狗烹。”


    鄭芝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長子,心中生出幾分欣慰。少年時期,雖然生活奢侈、頤指氣使,科舉考試成績也甚不理想,及至後來,行船走馬,帶兵打仗,也是馬馬虎虎。但這兩年來,倒是迅速成長,胸中也頗有溝壑,也有幾分大勢的眼光。


    “你可仍在疑慮我為何心生降清之意?”鄭芝龍見長子嘴角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遂問道。


    “父親,我鄭家擁兵數萬,糧餉軍械充裕,更有福建山河之險,海上舟船之利,怎能……”鄭森輕聲問道。


    “人心!”鄭芝龍沉聲說道:“雖然我們鄭家看著兵強馬壯,糧械皆豐,足可成大事。但我們鄭家以海盜起家,聚合眾多勢力捏合而成。若是我們一直憑持海上之利,陸上之基,不斷擴充發展,自然是勢力愈發壯大。然,一旦所臨外部強橫重擊,我鄭家轄下眾多聚合勢力,必然各自生出幾許異心。”


    “你當這數月以來,浙江一路潰敗,是何緣由?建奴固然是兵威勢大,勇不可擋,但我鄭家諸多兵馬也不至於在據城而守時,不堪一擊吧?”


    “父親,他們是……想存身以為將來之事!”鄭森愕然。


    “哼,你以為呢?……過兩日,你多帶些精致禮物和五千石糧食,乘船前往登來,覲見永初天子。”鄭芝龍冷聲說道。


    “是,父親。”鄭森低頭說道:“父親是想讓登來發動一次針對建奴的攻勢,以舒緩我們鄭家在閩粵的壓力?”


    “不錯。”鄭芝龍點點頭說道:“山東、登來兩地,北京掣肘之處,若是弄出些動靜來,必然會吸引建奴的目光。那裏經過一年的休養生息,想必也積蓄了一些力量。此時,也該釋放一二,為閩粵、湖廣等地緩解些許壓力。……大陸之上,倘若真的無法存身,據台呂以成漢洲之勢,想來是不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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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46年8月3日,大明,南長山島。


    對於長山島上眾多明人來說,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每日早上和晚間的吃飯時間,或是滿滿一碗稀粥,或是半塊幹硬的餅子,或是一塊散發濃鬱香味的土豆,盡管食物不多,但將其吞咽到肚裏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滿足。


    是的,你不需要像河北、河南、山西、陝西、江淮等地那些裏無數嗷嗷待哺饑民一般,在無助而絕望的等待中,慢慢死去。


    為了保證清軍東西兩路大軍的後勤供應,這些所謂的大清後方,各級官員不斷地在民間征集糧草物資,幾乎是刮地三尺,將無數的糧秣一路輸送至四川、湖北、江浙等清軍前線部隊當中,以便他們可以心無旁騖攻伐各地抗清勢力。


    可能是大明真的不得老天卷顧,從萬曆晚期開始,一直到崇禎身死,大明各地不斷天災人禍,幹旱、蝗蟲、瘟疫、流民暴亂,在許多地方此起彼伏地不斷上演,將昔日看似強盛的大明,“啃食”千瘡百孔,以至於最後奄奄一息,讓關外的建奴輕易地殺入關內,繼而開始席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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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建奴入關並占據北方大部之後,那些各種天災,雖然也在各地時有發生,但爆發的頻次和範圍卻是神奇般的縮小了。肆虐北方、江淮十餘年的鼠疫也突然消失了,河北、河南、山東、山西等地,居然漸漸地風調雨順了(據後世可考,明清小冰河時期,從萬曆年間至清乾隆年間,其中明崇禎年間,情況最為嚴重。),民生也開始慢慢恢複。


    但大明境內的戰亂卻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反而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建奴、順軍、西軍、明軍,在廣闊的大陸上,忘情的廝殺,吞噬著無數百姓的生命。


    從去年十月,登來挫敗建奴又一次進攻後,清軍逐漸停止了大規模的交戰,開始進入一段相對平靜的對峙。雙方大體上以彌河、沂河和沂蒙山為界,並且還在兩側人為地製造了大片無人區,防止對方猝然突入各自控製區域。


    隨著清軍統治區內掀起剃發令後,每日都會有無數百姓,通過眾多的山間小道,越過青州和臨沂,逃入登來明軍控製區。


    因為考慮到山東地區的糧食供應無法滿足轄下民眾食用,同時也為了給登來製造後勤壓力,清軍對於逃難民眾也持放任態度,任其逃入登來。


    截止到今年六月,登來各地官府粗略統計,明軍控製區內人口已突破三百餘萬,而且,從江淮地區,也有民眾不斷從清軍統治區逃來,沿路清軍偶爾攔截時,僅僅是在搜刮逃人的財物後,便放任其離去,以至於絕大多數逃來的難民,基本上都是一無所有的饑民,需要登來地區提供所有的日常生活物資。


    盡管,登來地區控製的一百多艘船隻,不斷地將人轉移至濟州島、長山島,甚至還幫著齊國移民船隊,將人運往漢興島(今日本宮古島)和安南地區,但仍舊難以緩解糧食供應的壓力。


    登來地區各級官府,在年初時,已將無數饑民組織起來,開始恢複當地的農業生產,但地方殘破,積蓄不足,麵對三百萬的民眾的糧食供應,顯得有點遠水不解近渴的感覺。


    當十餘艘巨大的齊國移民船隻分別駛到長山島和蓬來縣碼頭時,不論是齊國官員,還是登來大明官員,均不由送了一口氣。


    終於有外來糧食的輸入了,雖然仍舊不堪數百萬人食用,但多少能救活些許饑民,再加上又能分流數萬人口出去,也能稍稍緩解一下當地的壓力。


    “鄭芝龍要求我們登來出兵攻打建奴,以分擔他們閩粵兩地的壓力。”牛虎在見到齊國水師大都督齊大江後,便向他匯報近期大明的局勢,“鄭芝龍在建奴的攻勢下,已經丟了浙江沿海所有要地,目前正憑借福建險峻的山嶺關口,死死擋住建奴的繼續突入。不過,隨著建奴分兵準備從江西攻入廣東,恐怕會使鄭芝龍顧此失彼,陷入建奴的幾路圍攻當中。”


    “6中旬,吳三桂從成都府出發,擊重慶孫可望、李定國等部大西軍,雙方在合川尚處於拉鋸之中。李自成的大順軍與孔有德部在荊州大戰數場,雖然損失不少,但也頂住了建奴的攻勢,勉強維持著荊州、宜昌、荊門等幾處防線。不過,待建奴八旗主力趕至,他們能否繼續堅持,就不得而知了。”


    “那我們如何應對?”齊大江聞言,眉頭不由緊鎖起來。


    “永初天子希望我們配合他們出濰縣,攻青州,同時還命李本深部和劉澤清部跨過沂河會攻臨沂,威逼濟寧。”牛虎答道。


    “山東這幾年都打爛了,就算占領了青州和臨沂,也未必能動搖清軍的防線,更不要說引江浙、贛閩的清軍回援。若是繼續深入,往攻濟南和濟寧,登來有能力維持這麽長的後勤補給線?”


    “所以,我們建議不在山東發起軍事行動。”牛虎舔了舔嘴唇,“我們準備做票大的。……攻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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