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杞帝,八歲時被左相唐初樓為首的東正派擁立為帝,其生母戚氏被尊為皇太後。時年皇帝尚幼,太後臨朝,唐相輔政,至今已有六年。然至今日,皇帝年歲稍長,漸有親政之意,便有傳言提及君臣不合,勢成水火。傳言真假莫辨,隻是小皇帝忽然間失蹤,豈不令傳言成讖,更要惹人說辭?


    至於鎮北王,則更棘手。他久與唐相不協,這許多年駐紮域北,擁兵自大,本就不肯聽命回朝。且不說杞帝是否暗中與他聯手,單隻皇帝失蹤,便已使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揮師南下,入京勤王。


    故而未找到杞帝之前,這一消息絕對是皇室及丞相府至關重要的機密要事,等閑人不得而知,若非唐連是相爺的心腹,隻怕也不會知道。


    十二娘一時情急脫口叫出了聲,言畢便覺不妥。再看唐連,他人已在頃刻間騰身躍出,轉眼便把二人所在的那方院落巡視一番,好在院中隻他二人,周圍也未見有人出入,想來並無人聽到此話。


    唐連微鬆了口氣,返身回到十二娘身邊,在她麵前蹲下,安慰般又拍拍她手背:“十二姐,相爺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十二娘望著他笑了笑,笑容裏微帶了些苦澀。


    他總是最清楚她的,知道她嘴上不說,心裏其實還是為那人擔憂,便在話裏話外寬她的心,卻不知他越是提那個人,她便越是難受。


    “秦放歌真與此事有關?”她隻有把話題扯開。


    “不好說,聖……是在秦放歌逃走那日不見的,巧的很……還有……”唐連微蹙起眉,似有幾分猶豫,到底把到嘴邊的話忍了回去。


    “既如此,那你便趕快回去,相爺說不準正找你,你還是趕快走吧!”


    “可我……”


    “沒什麽不放心的,十三弟……”十二娘反手握住唐連的手,“你總不能為我開罪相爺……”


    “十二姐……”


    “阿連,你已為我破了禁令,若再因我被相爺責罰,你讓我如何自處?”她輕喚他的名字,語聲格外懇切。


    唐連眼望十二娘握住自己那隻纖纖玉手久久不語,隔了差不多半盞茶的功夫才費力地點了點頭:“好,我走,隻是……”他忽從袖管裏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拿著這個,這是七星彈,方圓幾裏地都能看到,這附近我留幾個人應變,若有什麽事,便點燃傳信號給他們。”


    這般唐連才肯就走,卻仍是磨蹭了半日,直到傍晚時分方動身離開醫館。


    一晃又是數日,十二娘的腿傷算來已差不多醫治近一月,林先生細細看過她腿上傷情,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隨後便撤了她腿上夾板。


    “可以下地適當活動,但不可負重用力、活動關節。”


    雖拆了夾板,斷續骨膏卻仍未停用,她腿上依舊被棉紗層層包裹,也不知多久行動才能完全自如。


    林先生道:“我替姑娘換了湯藥,再養上個把月你這腿便可痊愈了。”


    “不會……落殘麽?”


    “姑娘還年輕,好好養養,應當不會落下太大的毛病。”


    “多謝先生。”


    她誠心誠意地感激,心頭已自滿足,數度曆險頻臨絕境,身陷死地,而今竟還能好好活著,她又怎能不滿足?隻是這平靜恬淡的日子又能過多久?十二娘心裏隱隱不安,唯嫌這個把月太長,也許等不到她痊愈,就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拆去夾板後,行動出入都方便了許多。


    每天她都會杵著拐杖在院子裏來來回回溜達上一二十來圈,林先生勸她不可太過心急,再怎樣著急也要等半月後再活動關節,欲速則不達,有些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急功近利往往反受其害。


    醫生既這般說,十二娘隻好沉下心來慢慢靜養。


    她這一陣養胖了些,蒼白的麵色也變得紅潤,玉琢般的麵頰上隱隱透出嬌嫩的淡粉色,連看顧她的那位大嫂都說:“姑娘這些日子氣色好了許多,越發好看了,連我這女人家看了都覺心動哩!”


    十二娘赧然笑笑,不知回什麽話好。


    她自知道她是好看的,然而好看又有什麽用?終究有人老色衰的時候,甚至可能等不到老去,便會萎敗凋謝,為人所厭棄。她怔怔出神,眼前有人影晃動,卻是模糊不大能看不清。


    有多久沒見那個人了?


    去年清明節離開的相府,現在已是八月,整整一年零四個月。這一年多裏,她刻意讓自己遺忘,卻還是會時不時想到他、夢到他。夢裏的他總是最初相見時的模樣,他在一排影沉沉的書架前,側身而立,低眉垂目緩緩翻動手裏的書卷。她偷眼望去,隻看到他濃長的眉,好似蝴蝶一般直飛入烏黑的鬢角中。


    而後便聽他頗帶了些懶意地徐徐言道:“女孩兒便都不要了,留兩個機靈的男孩便是。”他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震懾力,聽得她心頭一悸。


    她由是鬆了口氣,卻被江天成推著走至他麵前。


    “相爺……你看看這個,這女娃兒你會喜歡的。”


    他這才抬起頭,目中微有不耐之色,冷冷瞥江天成一眼後緩緩將目光轉到她臉上。她被江天成迫著抬起頭,惶然無措地看向他,便見他眼光微滯,竟似失神般呆住,稍後他轉開了眼,唇角微揚,似是要笑,目中卻有慍怒之色,忽然揚手狠狠打了江天成一巴掌。


    江天成立刻丟了她伏地叩頭,咚咚咚的磕頭聲在寂靜的書房中顯得分外刺耳。


    她忙也跟著跪下,正要叩頭時,卻聽他道:“罷了,你既如此有心,那就都留下吧!替他們排排序,老八才去了軍營,便從九起頭好了。”


    她由是被排到了十二,那一批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她之前是九姐、十哥、十一哥,唐連最小,依序排為十三。


    從此他們便成了相爺所謂的“義子、義女”。


    說是義子、義女,不過對外言而已,實際上他們是什麽身份,幾個孩子都很明白,江天成送他們來之前就說過,相爺是主,他們是奴。既是奴,又有誰真敢叫他“義父”?人前人後都還是隨旁的下人,尊他為相爺。


    後來九姐出去辦事不幸身死,十哥、十一哥各有任務也都被派出相府,便補上了十四弟和十五妹。


    十四、十五並不是江天成送來的人,聽說他們是太後送來侍奉相爺的,相爺不好拒絕,幹脆一並編了號收為義子、義女。


    然後,便有些那麽不對頭了。


    而今想來,其實在那人叫她滾之前,並非全然沒有跡象。隻是她那時太遲鈍,亦或是被他寵得不知了天高地厚,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所以什麽都感覺不到。可就算想明白又有什麽意義?無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原就不該對那個人有什麽奢念,又何必自苦?


    一陣風過,數片枯葉蕭蕭落下,她俯身撿起一片,看一看卻又丟掉。在那裏又站了片刻,正想拄著拐杖回房中去,卻聽院門口一陣嘈雜聲,跟著便見一個精壯的中年男子背著個人走了進來,林先生與他家小僮在其後幫扶著,連聲叫慢點。


    看來多是林先生新收的病人了。


    眼見眾人朝她隔壁的那間廂房走去,她便也跟著過去,好心地問一句:“要幫忙麽?”


    林先生自是連連搖頭,卻不妨那背人的中年男子忽轉過頭來,二人打個照麵,登時便都愣住。


    “你……十二娘!”中年男子頗有幾分詫異。


    “葉三爺……”十二娘嚅嚅道,這人竟是秦放歌的知交好友葉如誨,在陳州時常見他來秦宅。秦放歌也不避諱,有時還叫她過去陪酒,葉如誨問起,便說她是他新買的姬人。


    十二娘心頭微覺不妙,暗想,他背上這病人該不會就是秦放歌?


    如此一想,頓覺那病人背影身形無一不像是秦放歌,再向前去看那臉,果不其然便是,雖麵色晦暗,整張臉幾乎瘦脫了形,卻還是認得出是他。她不覺倒吸了口涼氣,道:“是秦爺病了?”


    葉如誨並沒答她這話,冷冷看她一眼,掉轉頭背著秦放歌徑直進了隔壁廂房。


    林先生緊跟著也走了進去,那小僮落後一步,偷偷跟她道:“不是病了,是中了毒箭……不曉得保不保得住命。”一麵說一麵也忙跟了進去。


    十二娘在門外呆站了一會,轉身走入自己那間廂房。


    竟是中了毒箭,是那日他救她出火海時中的箭麽?她來醫館已差不多一月,這麽說來他被那毒箭也折磨了一月,還是說這是後來受的傷?受傷後遇上葉如誨,於是便被送到了這裏?


    這還真是巧,兩個人竟跑來一處看病,竟是躲都躲不掉。


    十二娘坐在房內苦笑,如今可該怎麽辦?


    也不知林先生能不能救活他?如果救活,那秦放歌必定還是不能放過她,如果活不了,看這情形,恐怕葉如誨也不會善罷甘休。那麽她隻剩下一條路,便是趁現如今他們亂成一團立刻離開此地。


    思想片刻,她緩緩站起身,穩住心神換了身衣服,將唐連留下來給她的一些重要物件比如銀票之類統統裝入一個大的織錦袋子裏,背在身上便準備出門。


    剛走出兩步,便見門前竹簾一掀,葉如誨大踏步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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