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隻是一瞬,又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那輛烏沉沉的馬車從院門口駛離,羽林衛們也相繼離開,院子裏變得空蕩蕩的,一切恢複原狀,清幽寧靜,那些人就好像從沒來過。若不是唐庭還留在院中,阿瑤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夢。


    唐庭翹著腿坐在闌幹上玩手裏的折扇,嘴裏嚼著檳榔,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過她。他年紀還小,隻有十七歲,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看起來斯斯文文,一開口說話便現了原形,笑的時候眉目間盡是妖異之氣,行動間放蕩不羈,任誰都會說他是妖孽。


    阿瑤並沒有心思去管唐庭在幹什麽,也不知是不是那藥丸起了作用,她有些體虛氣浮,頭有些發昏,兩條腿就好像踩在棉花上,軟軟地提不起氣力來。她往後退了兩步,閉上眼靠在牆上,想稍微歇一下,便回房裏去。


    “怎麽?”唐庭偏頭看她片刻,跳下闌幹走到她身邊問,“覺得不舒服?”


    她半睜開眼瞟他一眼,沒做聲。


    唐庭眯眼笑了笑,故意又往她跟前湊近一些,阿瑤微垂了頭不理會他,一綹黑發自鬢邊滑落,軟軟垂在雪白的腮邊,越發映得膚光勝雪。他心裏有些癢癢的,伸手過去,輕輕將那綹黑發抿回她鬢間,一麵卻順手自懷裏取出一枚纖小精致的玉蘭花簪,簪在她發上。


    “你幹什麽?”阿瑤被他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驀地睜開眼怒目瞪他。


    “不幹什麽啊!”唐庭一臉無辜地道,“就是覺得十二姐長得好看,所以多看幾眼。”


    這話便十分無禮了,分明有調笑之意。


    阿瑤一門心思隻在那藥上頭,哪有心思跟他計較,她而今這般疲倦,該不會真是毒性發作了?但這毒性也未免太溫和,不是都會腸穿肚爛腹痛吐血的麽?為什麽她隻是覺得渾身無力?


    “吃檳榔麽?”唐庭又從荷包裏摸出顆檳榔遞過來。


    “不吃。”


    “吃一顆嘛!”


    “我說不吃——”阿瑤煩亂不已,抬手一巴掌過去便將唐庭攤在麵前的手打了開去,那顆檳榔就此被打飛出去,在半空劃出道弧線,“啪”地掉在了闌幹外積了一夜的一坑水窪裏。


    “你你你……”


    唐庭指著她說不出話來,無奈跺跺腳,騰身跳出廊外,找了根樹枝在汙水裏撥了幾下,沒找著檳榔,便在那裏歎氣,一邊望著阿瑤搖頭:“你完了……你完了完了。”


    阿瑤想不明白,不就一顆檳榔而已,他這般緊張做什麽?居然還跑到泥窪裏去找……


    唐庭丟了樹枝,拍拍手上的塵灰,悻悻地又跳回來。


    阿瑤看他回來,便往屋裏走。她目下心浮氣躁,身上又覺百般不適,實在不想再被這混蛋小子纏磨下去。


    唐庭在後麵緊跟上,見她回身關門,忙一把撐住,道:“十二姐,相爺說了,讓我看著你,你敢抗命?”


    “抗命又如何?”阿瑤在門縫裏冷冷盯住他。


    “不如何。”唐庭笑著搖搖頭。


    “那就別來煩我。”


    “十二姐生氣也這般好看,我實在是忍不住想要來煩你。”唐庭越說越不像話。


    “走開!”阿瑤厲聲道,將門使勁往外一推,硬是把門給關上了。


    正要上閂,卻聽唐庭在門外道:“十二姐可有聽人說過,你長得很像什麽人?”


    阿瑤聞言,手上不由便是一頓,她長得像什麽人……這是她一直都感覺得到的,當然相府裏從沒有一個人跟她這麽說過,但她或多或少還是有些知覺,隻不過從未得到證實過。


    她在門後靜立許久,抬手,輕輕拉開房門,卻並沒急著問,看唐庭進來,轉身走至矮榻前坐下,靜靜望著他道:“有什麽話,最好一次說完。”


    唐庭得意地笑笑,搬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麵,先自顧自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方緩緩開口:“你知道阿芙為什麽非要殺你?”


    阿瑤黑眸中有點點光波閃動,卻不說話,隻注目盯著他,靜待他說出答案。


    “十二姐也該聽說過相爺的恩師商相,商相有個女兒叫商玉。”他看看她,了然般點一點頭,又道,“看來十二姐是知道的,那你知道私底下相爺叫她什麽麽?”


    阿瑤驀地一震,雙手不覺在袖中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些微的痛意。


    便聽唐庭又道:“相爺叫她阿瑤……”


    接下去唐庭所說的話,聽起來便有些飄渺,遠遠的,像是在天邊上:“你該知道你這名字是怎麽來的了?”


    她腦中嗡嗡地響,意識似乎都渙散了開來,過了良久,方聽自己在問:“你怎知道的這些事?”語聲還算平靜,並沒有太丟臉。


    唐庭端起水杯輕呷一口,神神秘秘對她一笑,道:“我這麽神通廣大,又有什麽事能不知道?”


    看來他是不肯說了,阿瑤定定望他片刻,問道:“這與阿芙殺我又有什麽關係?”


    “自然有關。阿芙與我都是太後派來相爺這邊的,我們來沒多久,相爺就趕你走,你就不覺得奇怪?”


    “太後……你是說太後?”


    “明白了?其實要殺你的不是阿芙,而是……”他閉唇不言,隻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太後,太後為什麽要殺我?”她連見都沒見過太後,為何太後竟要殺她?


    唐庭好笑地看著她搖頭:“還不明白?你長得與商玉一般無二,又叫阿瑤,自然該死。”


    阿瑤霍然明白過來:“你是說太後……跟相爺……”


    “噓!”唐庭及時上前捂住她的嘴,“別說,這話可說不得。”


    她呆呆看著他,一時竟忘了推開他。


    原來如此!


    難怪唐初樓這般年紀,卻無妻室兒女,好像聽說娶過一個,後來暴病身亡,之後又納過兩房妾,也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從那時起,他便再不曾與人談婚論嫁。他心裏愛著那與她容貌相似的恩師之女商玉,卻又與太後有私,還能與她同阿芙周旋……


    過了好一陣,唐庭才放開她,低低地幾乎是附耳而語:“太後不容相爺身邊有別的女人,所以當初相爺放了商玉走也不成,太後還是逼死了她。還有相爺之前娶的妻子,死得也都蹊蹺……”


    阿瑤怔怔出著神,有那麽一刻,才回了魂,問他道:“那阿芙……”


    唐庭摸摸鼻子,笑:“阿芙又不同,那是太後派到相爺身邊貼身伺候的人,太後又豈能殺了她?”


    這麽說,他倒有幾分可憐,竟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可他權傾朝野,未必就是怕太後才不娶妻,隻怕是真喜歡太後,才會甘受其製。而她隻不過就是個替身,一個替身而已,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悲的事?


    阿瑤苦苦一笑,卻也罷了,而今她已將死,縱使可悲又如何?


    奇的卻是唐庭,他年紀尚幼,這等事情又如此隱秘,他是從哪裏知道的?還有,平白無故,他告訴她這些又是為著什麽?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直言相問。


    “這不是無聊麽?說說消磨時間,你不是也好奇?”唐庭聳聳肩,忽然一拍腦袋,“糟糕,竟忘了那小藥僮,十二姐你等等哦,待我去料理了那他再回來陪你。”


    說著話已跳將起來,一個箭步便衝到了門外。


    阿瑤一愣,跟著便也站了起來,抄起桌上金鈴劍,飛身搶出房門,眼看唐庭躍出闌幹,朝著對麵的柴房而去,也來不及多想,縱身一躍,便追了過去。到得柴房時,唐庭已在內拎著被捆成粽子,嘴裏塞著破布的小藥僮,預備下殺手了。


    “住手!”她厲喝,金鈴劍揮出,照著唐庭便是嗖嗖幾劍,唐庭猝不及防,失手丟下小藥僮,被金鈴劍逼得連連後退。


    “十二姐你瘋了麽?”唐庭惱羞成怒。


    “不準殺他。”


    “這是相爺交代的。”


    “不管誰交代,總之就是不準!”


    “真瘋了!”


    唐庭低咒一聲,眼見得阿瑤拚命般殺過來,隻得揮開折扇抵擋,一瞬的功夫,劍扇相交數十來下,當當聲中,火星四迸。阿瑤揮劍步步緊逼,劍長扇短,唐庭竟有些招架不住,左支右拙應付不來,好幾次險險被她刺中。


    “喂,你還來真的啊?一個小藥僮而已,殺便殺了,犯得著跟我喊打喊殺啊你?”


    “我就是不準你殺他。”翻來覆去,她就這一句話,不準不準,總之就是不準殺小藥僮。


    唐庭被逼得惡不可擋,幹脆跳出柴房,繞到院中那棵大樹下左躲右閃地跟她兜圈子。


    兜了七八個圈子,便見阿瑤步履蹣跚起來,手握著長劍,往前走了幾步,竟是左搖右晃起來,抬手扶額,身子晃了兩晃,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眼前白花花一片,阿瑤隻覺天旋地轉,倒下去的刹那,她想這定是那毒藥發作了,可惜不能殺了唐庭,她這一死,便救不下小藥僮,也就對不起林先生。意識似已飄離身體,她感覺不到痛,恍惚中是倒在了什麽人的懷裏。


    是唐庭,他在抱住她的一刻,依稀在她耳畔說著什麽:“給你檳榔你非不肯吃,還把解藥扔去泥水裏,這下好了吧?不過……你不會死的,那位林先生會救你的……”


    會救你的……


    語聲減去漸遠,終於什麽也聽不到。


    昏黑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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