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一絲光亮,隻有無邊的黑暗,黑暗裏隱約有人聲,離得很遠,渺渺仿若在九霄之外。


    阿瑤在這黑暗裏沉沉睡著,也不知睡了有多久,方慢慢蘇醒過來。


    果如唐庭所言,是林先生救了她。


    他與秦放歌、葉如誨躲過唐初樓部下的搜捕,直待確認鎮子上完全安穩下來,方悄悄返回來。這都是兩日後的事了,秦放歌與葉如誨並未立刻啟程去嶽州。他三人這兩日東躲西藏,竟弄丟了林先生的針筒,以致無法及時施針為秦放歌清除身上餘毒,無奈之下,二人不得不把去往嶽州的行程緩下。當然這隻是其中之一的原因,更多的卻是為防走得太快與剛離開不久的唐初樓的人馬狹路相逢,穩妥起見而言,才跟著林先生回到醫館之中。


    恰好遇上在房裏昏睡不醒的阿瑤,這才救了她。


    林先生說她中的是一種“醉顏酡”的毒藥,此毒毒性不烈,並不會立刻致人死地,卻會令人不斷昏睡,無法從睡夢中醒來,若不及時救治,最終隻能在睡夢中死去。


    所幸林先生醫術高明,知曉解毒之法,如此方將她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


    秦放歌身上餘毒雖未除盡,但經林先生的精心調治,已能下地隨意走動,麵色精神都好了許多。林先生為她切脈診治之時,他便一直站在後麵凝目觀看,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陰鬱,眸中光芒閃爍,似有質疑之色。


    “已差不多了,十二姑娘不必擔心,再服一劑藥,這醉顏酡的毒便可完全解去。”林先生仔細替她把過脈後,麵露欣慰之色,“我這就去開藥,讓藥僮煎好了給姑娘送來。”


    聞聽小藥僮還活著,阿瑤也自鬆了口氣,含笑對林先生道:“多謝先生。”


    林先生搖頭道:“姑娘不必客氣。”心下卻是感歎,這姑娘實在也是可憐,先是斷了腿,跟著便又中毒,卻也太多劫了。


    他歎息著轉身,回頭來看向秦放歌。


    秦放歌並無要走的意思,道:“林先生請先走,我尚有幾句話問她。”


    林先生雖憐惜阿瑤,礙著葉如誨的麵子,卻也不好說什麽,隻道:“十二姑娘才方醒來,身體尚自虛弱,秦爺長話短說,別太累著她了。”


    秦放歌道:“我知道了,先生放心,隻幾句話不會累著她的。”


    林先生無奈,搖著頭且行且歎,徑自開門出去了。


    秦放歌看房門關上,這才走至床邊,居高臨下目光炯炯地審視阿瑤片刻,見她坦然回望自己,雙眸清澈如水,並無絲毫躲閃退縮之色,方緩緩開口:“你是怎麽中的毒?”


    阿瑤微欠起身,輕咳了聲,道:“是相爺的意思。”


    “他要毒死你?”秦放歌扯起唇角,嗤笑一聲,“這麽說,他已不信你了?”


    阿瑤無語,垂目看著搭在胸口上的薄被上粗劣的紋路,濃長黑睫如蝶翅般微微顫動,好一陣才道:“我不知道。”


    秦放歌麵無表情地又看她許久,道:“他不信你,那我便信你一次好了。”


    她仍是不語,安靜沉默,蒼白的臉上隱隱有淡淡的哀傷。腦中依稀還有昏睡之前的某些片段,唐庭抱著她在她耳邊說了許多的話,大半她想不起了,隻大略記得其中幾句,斷斷續續的,拚湊起來便是那麽一個意思。


    那個人的確,已不再信任她。


    “多謝秦爺。”她終還是開口道謝,略遲疑著又道,“若秦爺不嫌棄,十二願再跟隨左右侍奉。”


    秦放歌沒有立刻回應,若有所思地看她片刻,並未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大罵她厚顏無恥,哈地笑了聲,道:“侍奉左右……也包括侍奉枕席麽?”


    阿瑤愣怔住,但看秦放歌那副神情並不像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便知他是在說笑。秦放歌雖狂放不羈,心氣眼界卻是極高,似她這般以色事人的女子,在他眼裏隻怕連給他提鞋都不配,又豈會真叫她侍奉床榻?


    她由是放了心,淡淡道:“秦爺這是在說笑麽?”


    秦放歌挑挑眉,反問:“你看我像是說笑?我若是認真的呢?”


    “多謝秦爺抬愛,隻是十二身份低賤……實在配不上秦爺。”她垂下眼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眼光。


    “不配?隻怕你是隻願侍奉你的相爺罷?”他唇邊又浮出慣常的譏嘲笑意,“便是他要你死,你也隻願侍奉他一個人。”


    “我……”阿瑤咬咬唇,道,“並不是秦爺想的那樣。”


    “那你為何一再不肯?”


    “並非不肯,實是配不起秦爺。”


    她說話的語調並不強硬,甚至有些軟糯,然姿態卻是從容,不卑不亢,反反複複就這麽幾個字,配不起配不起,一再表明自己的決心,她不肯!


    秦放歌忽有些惱怒,卻發作不出來,哼道:“不肯就不肯,說這麽多遍做什麽?我難道還會逼你?”說到此處,似是想起了什麽事,麵上微有訕色,頓了頓,轉開眼幹幹地咳了聲,“當然,獨峰山那晚,……是個意外。”


    阿瑤驀地撇過臉去,身子微不可查的輕顫,臉色煞白,竟是一絲血色也無。


    時過境遷,秦放歌再想起這件事,竟覺有些無地自容,匆匆瞥她一眼,掉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又頓住,立在屏風那一側道:“既然你如今已無處可去,那便跟著我好了,反正你還差我一條命,總是要還給我的。”


    這便是收留她了?


    竟這般容易……


    可她卻覺得疲憊不堪,輕輕合上眼,慢慢倒回枕上,腦中紛雜,這些時日裏的種種過往,匯成一幕幕影像滾滾地來,又滾滾地去,最後隻剩下一句話反複在耳畔回響:“相爺命你想法子留在秦放歌身邊,隨他去嶽州……”


    隨他去嶽州,她之所以中毒不死,便是為著這個。


    那個人從唐連帶過去的隻言片語中洞察到了最關鍵的一點,於是隨機應變,重新布局,故意留下一個豁口,將就要到手的獵物放了出去。可又不能完全放出去,他需要有個人幫他看著獵物,以便使局勢,隨時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時她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被拋至獵物身邊。


    他所要的不過是隱在嶽州的某位神秘人物,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阿瑤不知道唐庭是什麽時候走的,但她確信他沒走遠,此時此刻,或許他就在某個隱秘之地悄無聲息盯著他們所處的這家小小醫館,也不知什麽時候,他就會忽然跳出來找她。


    秦放歌走後,她闔目小睡了會,小藥僮便端著熬好的湯藥送了進來。


    看到小藥僮安然無恙,阿瑤總算安心,問他道:“那日沒嚇著你吧?”


    小藥僮搖頭,然眼中的驚惶之色卻出賣了他,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兒,也難為他這麽強撐著。她不覺好笑,忽而想起那個年紀時的唐連,比這小藥僮要高一些,膽子也大得多,遇事總衝在她前麵,生怕她受了人的欺負。


    想及往事,她心中便有融融暖意徜徉,伸手摸摸小藥僮頭發,道:“別怕,以後不會有人再傷你了。”等他們離開,這小鎮上便再不受各種紛爭的影響,林先生他們便又能過以往安靜寧和的日子了。


    小藥僮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目不轉睛看她,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阿瑤苦笑了聲,有什麽好謝,說起來也是她連累了他們,隻不知唐庭後來為什麽會放過這小藥僮?他完全可以趁她昏迷不醒的時候殺了這孩子,可他居然沒有動手。


    小藥僮道:“姑娘是好人,好人有好報,以後姑娘一定會大富大貴的。”


    她笑,這便不必了,大富大貴又能怎樣?為今她隻求安安穩穩度日,可惜,便是這點微薄念想也不能如願,日後還要經曆怎樣的大風大浪,她完全想象不到。該怎樣才能從這看不見的無形漩渦中間擺脫出來?遠離這是非之地,從此再不受製於人,她暫時還想不出,可是,總有法子不是?


    也許……但願如小藥僮所說,好人能有好報!


    可她又還能算是好人麽?


    照秦放歌的說法,她根本就是個忘恩負義心狠手辣的歹毒惡婦。


    “你從哪裏看出我是好人的?”阿瑤含笑問。


    “姑娘跟唐連公子長得一般好看,待人又好,當然是好人。”


    “長得好看便是好人?”阿瑤微愕,生就一副好皮囊何其重要,連小孩子都喜歡以貌取人。


    “也不是。”小藥僮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又道,“唐連公子也是好人,姑娘,他去哪兒了?什麽時候還來?我想聽他吹笛子了。”


    阿瑤眼看著他一臉的天真向往,隻能勉強笑一笑:“他有很多事忙,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唐連此刻應該是跟在唐初樓身邊的,她依稀還記得暈去最初唐庭在耳邊不斷提到十三哥,那話語裏大有威脅之意,似乎是說相爺交代,隻要她敢抗命逃跑,便拿唐連開刀。


    他非常清楚她的軟肋在哪裏,知道唐連與她情同手足,便以此威逼她就範,而她的確也隻能就範。


    “姑娘真要跟那位秦爺走麽?”小藥僮歪著頭接著又問。


    這小家夥的問題可真多,她拍拍小藥僮腦袋,微笑點頭。


    “我不喜歡姑娘跟著那位秦爺。”小藥僮嘟起嘴皺起眉毛,滿臉的不喜歡。


    “為什麽?”阿瑤好笑地問他,到底是小孩兒家,喜好煩厭都在臉上,一點也掩飾不住。


    “就是不喜歡。他老是凶巴巴的,好像對你也不好……”小藥僮遲疑了下,遮著嘴巴湊到阿瑤耳邊,“那個大胡子也挺討厭,不過我不敢說,先生會罵我的。”


    大胡子,不就是葉如誨?


    阿瑤被他那鬼鬼祟祟的小模樣逗得“噗嗤”一笑,轉而卻微微歎氣,道:“凶巴巴的未必就是壞人,笑裏藏刀的才可怕呢!”就譬如……那個人,前一刻還在與她溫柔纏綿,後一刻便賜毒藥與她,雖不是真的要毒死她,卻已足夠讓人寒心。


    她怔怔地出著神,心頭有一瞬絞痛,卻還對著小藥僮溫婉而笑:“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們凶我的。”


    “可你隻是個弱女子呀!”小藥僮歎息,百般為她擔憂。


    她“噗”地笑出聲,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方巧林先生進來,看到她笑成這樣,便問是怎麽一回事。


    阿瑤指著小藥僮幾乎笑出眼淚,道:“林先生,您家小藥僮說我是弱女子,您說我是不是?”


    林先生認真看她一陣,道:“姑娘雖會武,非是普通的弱質女流,總歸還是女子,既是女子,便及不上男子孔武有力,小藥僮說得卻也沒錯。”


    “哪裏弱了哪裏弱了?”阿瑤掠掠頭發,指住桌上的金鈴劍道,“快拿我的劍來,等我舞一路劍下來,你們便知我弱不弱了。”


    林先生倒沒想到這看來逆來順受的女子竟有這般俏皮的時候,不覺微微詫異,上前止住她道:“姑娘消停點吧!你的腿上還有傷,就別亂動了。讓我再看看你的腿,方才隻顧著療毒,倒把這事忘了,那日你冒著大雨出去,也不知又傷著沒?”


    阿瑤這才作罷,女孩兒家哪有不愛美不想好的,多少還是怕腿真就跛了,便也就乖乖撩起褲腿給林先生看傷。


    林先生看了一回,說無大礙,隻叮囑她活動時還是要小心,又叫小藥僮備了盒傷藥給她,叫她每日務必敷在傷處,得連著敷用半月才可。林先生道:“過幾日姑娘便要走了,日後隻怕難得再見,老夫也沒什麽送姑娘,隻有幾句話,還請姑娘別嫌老夫囉嗦才好。”


    阿瑤聽他說得鄭重,忙坐正身子:“先生請說便是。”


    林先生道:“我與姑娘也算投緣,才多事說這幾句。這些時日老夫也看出來了,秦爺與葉三爺恐都不是泛泛之輩,與朝中唐相兩相角力,早晚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局勢複雜多變,不管誰輸誰贏,總難免死傷,姑娘冰雪聰明,又何苦趟這灘渾水?”


    他這番話說得語重心長,阿瑤又如何不動容?隻是這一切卻並不是她能左右的,默然良久,苦笑道:“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想如此,隻是身在江湖……實非得已。”


    林先生歎道:“不管怎樣,還是及早抽身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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