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裏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


    唐庭擔心靴底沾染上血漬,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幾具屍首間找了個幹淨處站住,差役們死狀淒慘,他撩起袍子半蹲下身查看屍首,都是一刀斃命,秦放歌的身手還是相當厲害,看來之前所中毒箭對他的影響不大。


    他心裏歎服,起身招招手,吩咐人將四具屍首就地掩埋,這四人雖是官府差役,卻都不是好人,淩虐欺辱女犯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著鬼,活該得此下場。也是他們運氣好,遇上秦放歌,死得卻也痛快,若換了他,定要好好折磨他們一番才得下手取其性命。


    思索間忽聞腳步聲細碎,轉目瞧去,便見綠樹間一抹粉影緩緩走至近前。


    那是阿芙,她微彎著唇角,一雙圓圓的大眼中有晶亮的笑意閃動,眸光在那幾具血淋淋的屍首上一轉,便望回了唐庭臉上,略帶了絲遺憾道:“可惜那姓秦的來得快了點……”


    “你這麽恨她?”唐庭皺眉,“非要她被人糟蹋了才稱心?”


    阿芙俏臉微紅,挑眉道:“我就是喜歡看她倒黴,那又怎樣?何況這事情不是你安排的麽?幹什麽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來派我的不是?”


    她倒是坦白,一點兒也不怕人知道她那些惡毒的心思,唐庭一時無語,黑了臉道:“你不陪著相爺,來這裏做什麽?”


    他這麽一問,阿芙的囂張氣焰便垮了下去,垂頭沒精打采道:“相爺命我來幫你!”


    唐庭斜她一眼,頗有些不在乎地笑笑,懶懶道:“相爺也是,既信不過我,何不派唐連來看著我?倒叫十五妹辛苦來去,真是一點兒也不憐香惜玉……”


    阿芙也非榆木疙瘩,豈能聽不出他這話裏的揶揄?登時惱羞成怒:“唐庭——你這話何意,你怎敢挑撥我與相爺的關係?”


    唐庭嗤笑道:“十五妹同相爺有關係麽?”


    “你——”阿芙說不出話來,赤眉白臉地瞪住唐庭看了好半晌,才道,“好歹我們是一路的,你幹麽總這般擠兌我?”


    “你還記得我們是一路的?”唐庭湊近她耳邊,似笑非笑,語氣曖昧,“我怎麽覺著,你現如今這顆心越來越偏到相爺那邊去了,隻怕早將自己原來的主子忘到腦後去了。”


    阿芙怔住,受了驚嚇般地看他許久,方嚅嚅道:“我當然沒有忘,隻是……為相爺也好,為太後也好,不都是一樣麽?”


    唐庭目不轉睛瞅她片刻,扯起嘴角冷笑:“那能是一樣的麽?”


    夜半,空山幽寂。


    樹下燃著堆篝火,幹柴嗶剝有聲,幾點火星迸出,落在腳下半綠的雜草上。


    阿瑤伸腳過去,將那掙紮著將息未息的幾星木火踩住。


    他們如今是在華容道口外數十裏外的山坳中,夜已深,並不是過華容道的好時機,一則道路崎嶇難行,二來夜黑風高,誰知前麵有沒有埋伏等著他們?退而求其次,倒不如就在此處歇上一晚,就當是養精蓄銳也好。


    葉如誨斜靠在身後的一塊大石上半合著眼,似乎是盹著了。


    這一路行來,他雖沒有什麽難聽的話,但那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已讓阿瑤明白他對她是存了戒心的。也難怪,她總歸是唐初樓的人,防著點那是應該的。


    阿瑤輕舒了口氣,見火燃得不夠旺,便又往火裏添了些木柴。


    火舌躥跳起來,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抬手掠掠頭發,便見對麵秦放歌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還不睡?”他道。


    “就睡了。”


    秦放歌沒說話,隻仍盯著她看,火光在他雙眸中跳躍,有些灼人。他的麵部輪廓分明,鼻梁俊挺,眼眸深邃,應該也算是個俊男子。隻是他素來不修邊幅,經曆連月來的逃亡生涯,此刻便更顯得邋遢,滿臉胡子巴碴,看起來粗莽的很。


    他盯著她看了些許時候,目中有審視之色,逼得她差一點就避開去,正在這時,他卻道:“你過來——”


    阿瑤一愣,朝一旁睡著的葉如誨看了看,略遲疑了下,還是起身走了過去,在離秦放歌尺來遠的地方坐下了。


    “秦爺有什麽事?”


    秦放歌凝目看她,眸中幽暗,叫人捉摸不透,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我一直不曾問過你……”他頓住,似在斟酌用詞,隔了好一會方說出下半句,“你是怎麽到那奸相身邊的?”


    阿瑤垂眸看住自己的手,淡淡道:“是以前的主人送我去的。”


    “以前的主人?”


    “是,以前的主人,十二自幼便沒了父母,被輾轉賣到主人那裏,由他撫養長大。”她知道秦放歌想問什麽,卻還是避重就輕敷衍了一句。江天成對她並不算壞,實在沒必要把他也扯進去,而且秦放歌知道的太多,於她而言也並非就是好事。


    秦放歌皺眉看她,很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卻並無惱怒的跡象,沉默片刻道:“我也是自幼父母雙亡,所幸遇到義父,是他老人家撫養我長大,教我讀書習武,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我,我知道你有顧慮,換做是我也會如此。你既不肯說,我也不強求,就當我沒問過。”


    阿瑤暗自思忖,他說的義父該不會就是商相?看他神情這般凝肅,想來對商相十分敬重,所以他才會恨唐初樓入骨。商家滿門橫禍與唐初樓不無關係,他既已如此認定,那便是殺父之仇,這樣大的仇恨,又焉有不報之理?


    商相被株,他身為商相的義子,必然也在牽連之中,能僥幸逃脫已是不易。他隱姓埋名至今,這些年又是怎麽過來的?


    她怔怔地想,不覺便有些失神,一時呆望著秦放歌不知轉眼。


    秦放歌奇怪地看她一眼,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阿瑤忙轉開眼,低頭道:“沒看什麽。”


    秦放歌歎口氣道:“睡吧!”


    她點一點頭,往旁挪了挪,側身緩緩躺倒。


    夜風寒涼,她將身上的披風緊一緊,滿懷心事看向天空。天上沒有月,沉沉天幕上隻見無數星鬥閃爍。在這寂靜如墳墓一般的夜裏,忽有一縷清音遠遠傳來,不像是簫聲,也不是笛音,倒像是塤,低沉哀婉,如泣如訴。


    她不覺便坐起身,目光轉處,恰對上秦放歌滿是疑問的眼,躊躇了下,還是壓低聲說了:“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了!”


    的確是有人,而且不單一個,有細微的腳步聲傳至耳中。腳步聲落地雖輕捷,卻是紛雜無序,西麵、北麵、南麵,三個方向都有,起落在塤曲的掩護下,向著他們歇腳的地方包抄而來。


    秦放歌定定看她片刻,正要伏地側耳傾聽,以證明她此話的真假,頭頂樹間卻忽有怪鳥桀桀梟叫,“呱”地一聲,受驚般從枯樹枝頭撲棱棱振翅飛起。


    他霍地抬頭,便見一隻黑鳥在半空繞個圈子,一眨眼間便去遠了。


    正要鬆口氣,眼前卻忽有道黑影自林間閃過,他看得清楚,那絕非是飛禽走獸之類,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形。


    阿瑤自也是看到了的,一手摸上腰間劍柄,一手撐地,便要跳起來。不妨秦放歌挨近前來,大手伸過,一把便將她的手按住。


    “別忙!”他道。


    話音方落,一直睡著的葉如誨卻忽如脫兔一般跳起,縱身一躍,便沒入了黑漆漆的雜木林中。


    “三哥——”


    秦放歌想叫住他,卻已是晚了,他心裏奇怪葉如誨今日怎地如此性急,又擔心他遭遇埋伏,情急間騰地站起,提起廣寒刀便追。


    阿瑤眼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飛身進了林子,略怔了怔,也疾步跟上。


    初入林中,隻覺墨黑一團,什麽也不看不清,待到目能視物之時,秦放歌已不在視線之內。風颯起,滿樹枯葉蕭蕭而下,那抹塤音仿佛被風吹斷了,而之前在林外聽到的紛雜腳步聲卻清晰在耳。


    阿瑤警覺地站住,抿唇屏住呼吸,一麵四下巡望,一麵凝神細聽,不放過周圍每一處細微的動靜。腳下是鬆軟厚實的枯葉,她小心翼翼往前邁出一步,跟著便覺不對,身後竟有枯枝斷裂之聲。


    她忽地轉身,腰間軟劍瞬時彈出吞口,刷地便朝前刺。


    對麵那人機敏閃開,低低咒了聲,道:“是我!”


    “秦爺?”阿瑤尚不置信,眯眼又看了看,方鬆了口氣,將刺出一半的劍收了回去。


    秦放歌緊走兩步,與她並肩站在一起,道:“這林子裏古怪得緊,隻怕有埋伏,你自己小心。”


    “葉三爺他……”


    “還沒找到。”秦放歌似有些懊惱,跟著卻是一凝,語聲變得沉肅,“來了!”


    果不其然,三道黑影忽自左前方樹頂飄然滑入眼際,旋風般撲近。


    同時間,正前方與右前方也各出現三道黑影,九條黑影形成一個半弧形的圈子朝二人殺過來。


    “別讓他們成陣。”秦放歌敏銳地覺察到對方意圖,身形一閃已然拔地而起,如電般直撲正前方左側那黑衣人,廣寒刀在半空劃出道雪亮弧光,但聽“嚓”地一響,血光飛濺,竟是直接削去了那黑衣人的手臂。


    “啊——”慘嚎聲撕裂靜穆夜空。


    那人滾倒在地,即將鉤掛的陣型登時脫節,豁成一個大口子,再也無法接攏。


    陣形雖被斬斷,卻並未就此散掉。這些黑衣殺手們顯然都訓練有素,正前方餘下二人迅速朝右前方靠攏,搶在阿瑤殺掉接掛同伴之前,與另外那頭搭上了手,瞬時合圍,將阿瑤困在了其中。左前方向的三人卻是破釜沉舟,拚死與秦放歌戰在了一起。


    阿瑤被死死卡在陣中,她深怪自己方才動作不夠快,沒有及時解決掉秦放歌所指的目標,以致現如今腹背受敵。


    但越是危急便越是慌亂不得,她忽地轉身,金鈴劍鈴鈴鳴響,如霧靄般抖開,一記“月籠沙洲”,帶著淩厲的劍風,硬是將那背後攻上來的兩人逼退數尺。跟著返身,一著“寒潭驚鶴”,軟劍順著斜刺裏劈來的長刀下沉,將其刀身緊緊纏住,跟著往上挑,劍尖往前朝著對方胸腹間空擋處一送,“噗”地一響,刺個正著。


    當此時刻,便是要減少對方人數,少一個便對自己有利一分,除此她並無更好的選擇。阿瑤拔劍,那人即刻軟倒,她皺眉向後退一步讓開,便是這一退,就讓她陷入被動的局麵。


    腦後,兩道森寒刀風不期然間襲到。


    從後劈來的兩把刀挨得很近,速度也非常之快,根本沒有空擋讓她滑出去,偏右前方餘下兩個黑衣殺手也已攻到,兩人一左一右撲上前來,剛好將先前殺出的缺口堵上,她顧得了前便顧不了後,無論如何都得挨上一下。


    除非她是三頭六臂,否則絕逃不過。


    唯今之計,隻有兵行險招。


    她深吸一口氣,驀地向前直衝,軟劍蕩出刹那,袖中扶搖鈴亦破空而出,在半空嗡嗡嗡繞個圈子,射向身後兩人。饒是如此,也還是沒有脫困,扶搖鈴隻逼住一人,餘下那人卻在她刺穿左前方黑衣殺手喉嚨時,一刀砍向她左肩。


    她根本便無法躲避,隻能認命生生受這一刀。


    危急關頭,忽聽秦放歌大喝一聲,跟著便是“噗”一聲響,一把雪刃擦著她鬢邊而過,她回頭,便有溫熱腥紅的血濺到臉上。


    雜木林深處,消弭許久的塤音忽然響起。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卻是根本就不成調。


    殺手們似乎是收到某種訊息,忽有人喊道:“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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