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成一見皇帝從仁壽宮氣衝衝出來,便覺不妙。


    果不其然,等皇帝一回紫宸殿,殿裏的東西就遭了秧。這種時候,他們當然不能去勸,更不能去攔。皇帝要砸便讓他砸個痛快,等砸完了,皇帝消了氣再進去收拾爛攤子便是。華成領著幾個小太監站在廊簷下,聽到殿上稀裏嘩啦咣裏當啷地想,一個個縮著脖子袖著手連大氣都不敢出,都想幸好皇帝生氣的時候隻是拿啞巴物件出氣,沒有拿人出氣,不然他們可就遭殃了。


    等殿上完全沒了動靜,華成這才偷偷把頭探進去,就見地上到處丟的都是東西,什麽碎瓷片、文書、卷軸,亂七八糟的,又有的他們收拾。


    他吩咐小太監和宮娥們進去料理皇帝製造的爛攤子,自個卻抱著手出去轉了一圈。


    等回來時,殿上就又恢複了原樣。皇帝歪在便殿的榻上睡著了,他躡手躡腳走過去往皇帝身上搭了層衾被,把擱在茶幾上的冷茶換了,見描金細瓷盤裏的四樣點心都未動過,便叫人端出去,吩咐去禦廚裏另換幾樣來。皇帝直睡到天落黑才醒。華成一見他醒過來,便趕緊張羅起晚膳。


    皇帝睡了一覺起來,精神頭看起來倒是不錯。


    華成尋摸尋摸,便上前小心稟道:“皇上,晌午的時候太後娘娘宣大將軍進宮了。”


    皇帝“哦”了聲,卻也沒什麽反應,伸筷挾了片筍嚼著,半晌才道:“繼續說。”


    華成便道:“大將軍好像被太後娘娘砸了。仁壽宮的人說大將軍被太後用杯子在頭上砸了一個好大的包,是頂著一頭烏青出來的。”


    “為什麽砸他?”


    “說是大將軍不安好心,沒良心,什麽火上澆油,借刀殺人,怎麽怎麽就害了唐……唐初樓。還說大將軍是做夢……”


    “做什麽夢?”皇帝皺起眉。


    華成支支吾吾:“仁壽宮那邊的人說的有些含糊,似乎是太後娘娘說大將軍幫皇上把唐相……不是,把唐初樓拉下馬,就以為能得逞所願,簡直就是做夢!”


    “太後說的不錯,大將軍向來便愛做夢。”皇帝哼了聲,低下頭喝了口湯,又問:“江天成那邊可有信來?”


    華成不想他竟問起這個,便是一愣,不過他反應快,馬上就回道:“江齋主那裏還沒信來,不過陛下請放心,江齋主辦事曆來都很穩妥,他不傳信來,恐是不想讓陛下費心。”


    皇帝擱下湯碗,卻沒說話,怔怔地出了會神。


    一時用完膳,正在漱口淨麵,便見一黃門奏事官進來報道:“啟稟皇上,神威射生軍統領杜汶求見!”


    杜汶這兩日一直在大理寺協助三司辦案,皇帝正打算宣他入宮問問詳情,聽見說他來了,便道:“快宣!”


    黃門聽命轉身出去,不一時便領了杜汶前來覲見。杜汶將隨身帶來的卷宗呈上,交予皇帝過目。


    皇帝拿去一頁頁翻看,一麵嗤笑道:“我們這位唐相卻也清廉,並沒有多少家私產業嘛!他這幾日在天牢裏呆著可好?”


    杜汶道:“倒還算安分守己,隻是三司會審時什麽話都不肯說。”


    皇帝冷笑道:“他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杜汶點頭道:“皇上說的是。”垂首默立片刻,又道,“有一件事,微臣想,還是得稟皇上一聲。”


    皇帝沒做聲,隻從那卷宗中間抬起頭來,定眼審視著他。


    杜汶略遲疑了下,道:“今日大將軍來過大理寺,與裴中背著人鬼鬼祟祟不知道說些什麽,微臣隱約聽到些,似乎是說太後娘娘……要見唐初樓……”


    “有這回事?”皇帝將手裏的卷宗慢慢合上,沉吟半晌,道,“既是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你便當不知道好了。”


    “那——”杜汶抬頭看看皇帝臉色,有點拿不準他的真實意圖。


    皇帝端起茶盞緩緩吹去茶水麵上的那層浮沫,卻並不喝,盯著看了一陣,才道:“給朕盯著他們,但有什麽風吹草動都給朕一絲不漏地報來。”


    杜汶頓時心領神會,道:“是,微臣明白!”


    皇帝微微點著下巴頦,語聲緩慢卻極清晰:“既明白了,那便去與朕辦好這件事。”


    杜汶回去,自去照皇帝的意思做的滴水不漏。


    翌日早起,皇帝去仁壽宮請安,太後果然以近些時日朝中不太平為由,提出這一兩日要出宮去趟慈恩寺為大杞祈福一事。皇帝聞言,不由暗自冷笑,心知太後去祈福是假,見唐初樓倒是真。卻隻做不知,與太後道:“母後心係大杞,實乃大杞之福,兒子在這裏替大杞子民謝過母後了。”


    太後道:“皇上同哀家客氣什麽?哀家隻求佛祖保佑大杞江山永固,皇上龍體安康,如此便是哀家的福分了。”


    皇帝道:“母後一人前去,兒子總是不大放心,不如便叫陳淑妃陪您一道前去,也好有個照應,您看可好?”


    太後一時怔住,半晌才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還是皇上想的周全,如此也好,便讓淑妃陪我一道去吧!”


    這些年來,母子倆早便貌合神離,兩人又說了幾句客氣話,皇帝便起身走了。


    第二日,太後一早便同陳淑妃在儀仗隊伍的護衛下出了宮。


    皇帝並沒去送,他今日還有朝會,也沒空送。朝會上他特意看了看戚定和的額頭,果見有青紫的一塊。想來戚定和也覺不好意思,故而將帽簷壓得略低,但又不能太低以免君前失儀,故而還是露著點幌子在外頭。皇帝不覺好笑,抬手指住戚定和,有意問他道:“大將軍的額頭這是怎麽了?”


    戚定和未料皇帝竟會忽然問他這個,一時頗覺難堪,麵上大有窘色,支吾道:“回稟聖上,這是……這是臣不小心撞的。”


    皇帝道:“怎地這般不小心?大將軍可要好好保重身體,朕的江山可要靠你們這些股肱大臣,若撞壞了哪裏可怎生是好?太後若知道,可又該傷心了。”


    一句話說得滿朝文武都笑起來,戚定和也幹幹笑著應和,心裏卻知皇帝這是在故意出他的醜。他敢打賭,前日太後砸他的事皇帝肯定知道,偏在朝堂上大張旗鼓地問,還說什麽太後若知道會傷心。皇帝這是當麵打他的臉哩!戚定和心想,他的那些小動作皇帝八成都已看在眼裏,今日這是在敲打他麽?


    戚定和如今已不敢小看皇帝,今時不同往日,皇帝羽翼漸豐,這位少年帝王已一步步達成他想要的目標,行事風範果敢淩厲,竟叫他這把老骨頭也隱隱有些生畏。


    下了朝,皇帝耐著性子等到晚膳時,杜汶才過來。在皇帝耳邊一陣嘀咕,皇帝立刻起身,喚了華成過來,一行人輕裝簡行趁著蒙蒙夜色悄悄兒便出了宮。


    夜幕漆黑。


    唐初樓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仰頭張望頭頂那方小小的天窗,這一兩日都是陰天,濃雲閉月,一星光也不見,隻有巨大的樹影在黑暗裏搖曳。鼻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味道,枯敗的黴味,刺鼻的尿騷味,屎臭味,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身畔不時有吱吱怪叫的老鼠跑過,它們一點也不怕人,有時候他睡著了還會在他身上爬來爬去。


    已近冬至,地牢裏格外陰冷,一晃,他已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七八日了。


    自進了這個地方,他就沒想過要活著出去。皇帝多年來一直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又怎可能放他出去。好在他自幼父母雙亡,也無妻室,並無家眷和太多的親人,就算是夷三族,也沒多少人可供屠戮。唯一可能連累的怕隻有昔日跟隨他的些許門人和同僚,想來也已被皇帝或鏟除或拉攏的差不多了,這讓他多少有些於心不安。


    皇帝小時候總是怕他,聽見說唐相來,便恨不能逃得遠遠的。而今他終於不怕了,不但不怕,還反過來狠狠捅了他一刀。這算不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有腳步聲從走道裏傳來,靜夜裏格外清晰,一步步緩緩走到地牢門前。


    紅色的光從門縫間映進來。鐵鎖哐啷啷做響,隨後鐵門被打開來。門開的那瞬,他看到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走進來。


    當先的那道身影執著盞小燈,是太後身邊服侍的大太監蔣崇新,緊隨在他身後進來的卻是太後。唐初樓不由微微一驚,起身跪拜道:“罪臣唐初樓參見太後娘娘!”


    太後負手站著,看他跪拜,卻並不上前相扶,隻朝蔣崇新看了眼。


    蔣崇新了然,將燈盞掛在鐵門上,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出去後順手把門從外關好。


    太後就著燈光將這地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地牢陰森森的,天花板上洇著一團團不規則的潢色水跡,令人作嘔,四壁烏黑,靠牆設著張石床,上麵鋪著堆發黴的稻草,角落裏放著隻馬桶,時不時溢出陣陣腥臭。她由不住捂住鼻子,便聽唐初樓道:“太後不該來這裏的。”


    “那誰該來?”太後聽他這話就不由動氣,一時柳眉倒豎。


    唐初樓慢慢站起身,道:“罪臣的意思是太後身為國母,何等尊貴,來死牢這等醃臢之處,隻怕汙了太後的身份。”


    太後寒著臉:“你口口聲聲罪臣太後,眼裏又何曾有我這個太後?你這就跪拜完了?哀家記得,方才我可並沒你叫起來!”


    唐初樓微微一滯,重又屈膝跪下,道:“那是罪臣失禮了!”


    “你——”太後氣惱不已,盯著他淩亂的發頂看了片刻,終於還是破了功,上前將他拉起,道,“阿樓,你又何苦如此?”


    唐初樓卻將她的手一把拂開,冷冰冰道:“還請太後自重!”


    “你——唐初樓!”太後氣不可遏,怒道,“唐初樓,你非要如此麽?這許多年,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麽還不能釋懷?為了一個商玉,你竟然……這樣對我!我有哪點比不上她?容貌、家世,才學,你說我戚慕霜有哪一點比不過她?你竟為她舍棄我,逼得我不得不入宮,真好!她也不肯要你……哈哈哈,唐初樓,她也不肯要你,縱使才高八鬥又如何?商玉她不肯要你。”


    唐初樓愕然看著她:“你真是瘋了!”


    太後道:“我是瘋了,早從知道你傾心與她時,我便瘋了!我求過你,可你說什麽?你說再不想與姓姚的和姓戚的扯上關係。分明是我先遇見你,憑什麽我要把你讓給她?阿樓,你沒良心,我外公他一力栽培你,你卻恨他背叛他,竟然跑去為商家效力。打從那時起,我便知道,隻有一個辦法才可以把你牢牢拴住。那就是成為大杞最尊貴的女人,隻有如此,我才可以把你攥在手心裏。”


    唐初樓煞白著臉,直直看著她:“你就是為此才決定入宮的?”


    太後嫣然一笑:“是呀!可巧給我遇上先帝,可巧他需要戚家製衡商相,於是我便入了宮。你知道我入宮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麽?就是將商家連根拔起,讓商玉死無喪身之地。”


    唐初樓眼望著她,許久都說不出話,半晌,他慢慢低下頭,好似頭疼地厲害,兩手捧住頭閉上眼輕輕搖一搖頭,道:“慕霜,你真是……你實在是太……”


    太後走上前靠在他胸口上,伸手撫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又會說我惡毒,說我是你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可怕的女人。可這不都是你逼的麽?何況商家那件事,你不是也插了一腳進去?商玉之所以會死,你也難逃其責啊!”


    “是,我是難逃其責。可是慕霜,高氏她又何曾得罪過你?你竟連她都不放過,那時她肚裏還懷著我的孩子……你竟然就下得去手!”


    太後輕輕伏在他耳邊道:“怪隻怪她不該嫁給你,我不喜歡看到你身邊有旁的女人,孩子……嗬,你幹什麽要要別人替你生的孩子,你別忘了,我們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一牆之隔的刑房裏,皇帝一個人靜靜站在牆邊。石壁那側的人並不知這石牢會與刑房相鄰,也不知那看來厚重無比的石壁上會另有機關,會讓他們所說的話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全部都落入牆這一邊的人耳中。


    “我們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皇帝的手指慢慢蜷成拳,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麽?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我都要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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