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風一陣,滿天的風雪在她身後的遠景鋪了半邊蕭索的蒼白。


    天雲之下,是白茫茫的雪花,卷動的風帶起她華貴的衣裙,裙間金邊翻滾成浪。


    她容顏如畫。


    久遠的記憶就像是風纏雲,不知所跡。


    那一年初冬,天璽劍宗十三劍劍道難全,隻因六劍山河之劍無覓主之心。


    而近年歲月,唯有秦國最小的皇子出生之日,山河劍越鳴三日不絕,就在所有人認為六劍即將迎來新主之時。


    時隔不過二十年,秦國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國禍,君皇薨逝,因九子奪嫡國運氣機近乎消耗枯竭,已承滅國之相。


    秦國太子,也是姬家排名第十的小皇子,年僅二十,羽翼未豐,首當其衝被其他皇子太子冠以勾結叛逆的汙名,打入幽牢。


    一夜之間,其母族以及表兄沈宣全族皆受莫須有的罪名屠殺得一幹二淨。


    沈家上下,唯有沈宣沈盞二人僥幸活下,皇子奪嫡,苦得是百姓,引起是連天難熄的戰火。


    九名皇子之間為了奪得那至高無上的皇位,無所不用其極。


    不惜請魔修,煉童女,祭邪術,也要壯大己身勢力,與自家手足全力一戰。


    這樣一來,久而久之,秦國上下,怨聲四起,周邊小國連連受其侵害,最後索性揭竿起義,四起的叛軍匪軍縱橫齊連,不過三月光景,大軍殺入皇城,勢要滅盡姬家子孫皇族。


    正忙著內鬥的皇子們見勢不妙,身邊魔修來無影去無蹤,形勢可謂捉襟見肘,關鍵時刻他們隻顧自保,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後宅親眷拋下用以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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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沈宣從幽牢中救出的姬裴一見天光,入目之下,皆是破碎的山河,落逃的手足。


    秦國最小的皇子一身牢獄塵垢,汙濁的蟒袍,大步行至君王殿,取下王座之上的那把傳國之劍。


    劍本無名,供奉君殿數百年,每一任君王印以劍名,次日名字皆會消失無蹤。


    君王之劍本就孤高,不授封名。


    姬裴執劍之日,天光紮破,紫氣東來,劍上落拓山河二字,無言卻也悲壯。


    他自殿前,血濺九步而殺九人,皆為手足。


    頭顱如滾瓜,他於夕陽餘暉裏,立在殘破的君殿之前,落光為冠,成為了孤身守在王座之下的末代君王。


    他身上滿身血汙塵垢,手執天子之劍一言未發地看著殺入宮殿中的起義軍,忽抬首拔劍自刎。


    血如泉湧,染便劍身,年紀最小的皇子眼中生機已散,卻並未就此倒下。


    他以手中山河劍,在他與大軍之間劃出十八道生死之線。


    生者日夜,命自攻削,壽之清盡,如榮水。


    一線既一獄。


    十八線既是十八層地獄。


    他以姬家帝王之身,殺兄九人,立地成鬼,投身地獄,完成了起義軍們殺機姬家皇族的約定,世上不再傳承一位姬姓帝王。


    姬裴當著天地君親師,立下血詔帶書,傳位於權臣趙無歸,身守十八地獄,以鬼軀鎮山河,以鮮血補續近乎枯竭的國本,秦國易姓,傳承始終未斷。


    三百年後,天璽劍宗劍主隕落,秦國的公子羽踏上了尋劍問劍之路。


    那一年,百裏家年輕的四公子站在君殿之前,看著執著石劍的白骨之軀,向身後青梅竹馬的美麗女子,提出了一個請求:


    “文君,幫我查一查姬裴這個人。”


    最受寵愛的公主,從少年時期便戀慕這眼前這個男人,對於這一小小的要求,她自然是必有回應的。


    殊不知這麽一查,便查出了姬裴身在中幽皇朝的消息。


    這個以肩負蒼生使命為己任的男人,毅然前往了生人莫進的陰鬼國度,成功地得到了姬裴。


    也得到了那個盛世皇朝裏唯一的女帝。


    時隔多年,趙文君再從這個男人的口中聽到了同樣的一句話。


    一樣的言語,分毫未差。


    隨著心境的變化,卻不再是請求,而是命令。


    而他追查姬裴的初心也早已不是當年那份存粹的求賢若渴的心境了。


    趙文君潛意識裏是抵觸這個命令的,可是當她抬首,看見眼前這個男人鬢角間生出的斑駁蒼發,她神情又是一黯,唇邊卻勾起了落寞的笑意。


    “……好。”


    一片雪,落在了他的指節間,仿佛戀慕著他的接觸與體溫。


    劍主羽低頭一掃,撚起那片雪花,將之緩緩揉碎不見,這才站起身來,目視頭頂巍峨雄偉的天山。


    他淡淡自語說道:“方才我分明感應到了太上道清劍訣青蟒之氣,難不成百經堂裏嬴袖他當真……”


    隨即他搖了搖首,神情愈發漠然:“這不可能。”


    若嬴袖當真能夠做到這一步,晷盤中的龍蛇劍陣必已破解,盤中劍魂被召喚覺醒,身為天下劍主的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隻知太上道清劍訣皮毛的嬴袖挑不起天璽劍宗的大梁,


    今年弟子選拔考核頻頻發生意外,雖說僅能登山者有近五十人。


    可是除了那秦國‘小上陽’祁連城堪稱優秀以外,蜀國江雲沁也僅僅隻是靈根出色,並無任何修為在身,真要培養出一名可用之才,那也要數十年的苦功。


    如今天璽劍宗局勢多有風雨飄搖之象,十三劍鳶戾新主難尋,六劍姬裴雖說是他尋來的第一把劍,可畢竟出自於中幽。


    當年姬裴身為英靈,深受中幽女帝重用,本該是做為中幽陰王培養,卻因他獨身仗劍下中幽。


    一夜探花十三城,血沁花開三百裏。


    年輕的秦國公子,在中幽皇朝成就一番美名。


    那樣的風采讓中幽女帝都為之折服,甚至不惜甘願讓出姬裴這樣的人才,任他帶回天璽劍宗,以英靈之軀,成就六劍之身。


    若無此事,姬裴便是中幽皇朝最年輕的陰王了。


    關於姬裴與中幽,在人間流傳著許多故事。


    都說中幽女帝冰心見月,慧眼識珠,投身自入十八層地獄的祭國惡鬼,也能度化成為守護皇城的王。


    人們都說嬴姬於姬裴而言,有著煦伏之恩,知遇之恩,再造之恩,諸多恩情,姬裴十輩子也還不清。


    舍棄山河的姬裴能夠再入山河,此番因果皆源自於嬴姬娘娘。


    他在劍主羽還是秦國公子時期便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征戰四方,看他劍臨天下。


    姬裴是公子羽禦敵的第一把劍,跟在他身邊的時間最久,從他一無所有到萬千榮耀於一體。


    可是所有人也清楚知曉,姬裴之所以能夠如此忠心效命,不是因為劍主羽,而是因為嬴姬娘娘。


    做為中幽陰王,他的未來成就可與魔界河主分庭抗禮,他放棄成就中幽國度的王,選擇了亡者難行的仙劍俠道。


    在十三劍中,排名也不過是位列中幽的六劍劍主。


    中幽皇朝與天璽劍宗關係在這兩百年間日益演變惡劣,雖說山河劍並不像鳶戾劍那般不穩定,頻繁更換主人。


    可要說劍主羽不擔心姬裴會棄劍返中幽那是假的。


    嬴姬對天璽劍宗的態度遠不似她剛剛嫁入白駝山那幾年,雖說姬裴如今是六劍劍主。


    可若是真有一天,嬴姬向天璽要回姬裴,他給是不給?


    若姬裴當真為了嬴姬,做出了背叛天璽劍宗的事,他當真動得了姬裴嗎?


    沈宣、沈盞兄妹二人,棄紅塵入劍道,也是因姬裴一人。


    若他動了姬裴,劍主羽相信,這二人皆會毫不猶豫的棄劍離山。


    十三劍空懸無主,六劍風雨飄搖,四劍生心魔,失劍心,二劍曾收過脫骨之刑,身體收創至今未愈,雖實力未減,卻不宜久戰。


    天璽劍宗看似風光無限,位列仙宗之首,實則諸多看不見的隱患讓天璽隱隱有了再度共同折劍的跡象。


    魔界新君已破除金仙封印,重新掌位,北國魔宗,繼上任魔宗宗主昭河隕落八百年後。


    聽說今年年初,魔宗久違地再立新主,奉藍魔端墨為魔宗宗主。


    這位新宗主在昭國國土之中,暗自創立出一個名為‘血鎧武士’的神秘組織,這股勢力開始如羅網一般秘密滲透在四海列國之中。


    眼見魔道勢力興盛,太玄宗蒼梧宮皆有強大的繼承者,自是不懼。


    唯有他天璽劍宗,看似實力強盛,實則香火早已在兩百年前便已經斷絕。


    若是天下再起戰亂,他必當身先士卒,死於邊野也惠然不懼!


    隻是天璽劍宗傳承劍法,太上道清劍訣,便會就此斷了傳承香火,劍宗就此沒落,也隻是時間問題。


    雖說在這世間還有第二人能夠修煉太上道清劍訣,可一想到嬴姬那荒唐的作為手段,劍主羽心中對嬴袖便是百般厭惡,更莫說要將他視為繼承人來培養了。


    再者說,太上道清劍訣的第一層功法,嬴袖早已熟記於心,可是兩百年間,他不過堪堪修煉出那麽一道清濛劍意。


    莫說劍氣浩蕩長存了,便是殺一隻雞都費力,竟還好意思在山門前對著越女眾人得意洋洋。


    雖說嬴袖至今頂著天璽少主的身份,可即便是不明就裏的奉劍長老河十三劍們對他繼承天璽一事,也是並不看好。


    且不說嬴袖於兩百年前棄了百裏姓氏,改為中幽帝姓。


    這兩百年間,詭道之術的確精湛進步飛快,可終究是偏離仙術正道。


    比起天璽少主,他們覺得嬴袖反而更像是中幽太子。


    奉劍長老曾多有諫言,勸誡劍主羽再誕子嗣,以延宗運不衰。


    作為仙人而言,劍主羽正值壯年,若他有心,不會落得子嗣凋零,孤身無後的下場。


    隻可惜劍主羽為人清高,他與贏姬之間,不僅僅隻是因為政治聯姻,即便如今他與她已經到了見麵眼相紅的局勢。


    可劍主羽始終難忘三百年前,站在血雨繁花三百裏盡頭的那個她。


    劍主羽刻板、固執、冷酷、黑白分明,同時他始終也是心無二人的。


    可若正魔兩道的戰局再度開啟,天璽劍宗傳承不可斷,他與嬴姬之間更是再無可能,亂相已顯,他或許是不得不考量考量長老們的諫言了。


    雪色漸濃,劍主羽忍不住側目看向這些年間一直默默跟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


    雪山孤崖裏,紛紛雪花如漫天飛絮吹得來回晃蕩,將她黑淨眼瞳裏的光影搖碎,破碎的雪色影子裏,皆是他。


    劍主羽心頭恍惚了一瞬,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文君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用這般溫柔的目光一直默默無聞地看著她了。


    長公主與他自幼相知相識,光是從他的一個眼神便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她怕冷似的攏了攏身後的披氅,輕笑道:“阿羽是想和我雙修嗎?”


    她的直接坦白,讓性情一向冷酷正經的劍主羽也不由一時赧然尷尬,他忙說道:“文君,我……”


    趙文君滿臉微笑地打斷道:“阿羽,我是喜歡你,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因此而自輕自賤。”


    她搖首失笑:“我並不想給你生孩子。”


    劍主羽臉色愈發尷尬:“我不是這個意思,方才我隻是想……”


    趙文君麵上倒是並未見有生氣,她深秀美麗的麵容上染著淡淡的笑意:“阿羽,我可以毫無保留的去喜歡一個人,但不會毫無底線地去放縱自己,我知曉你不愛我,我可以等,但絕不會將就。


    我不會同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生兒育女,為他相夫教子,我知道你心係蒼生,我願意與你一起守護這個天下,在你回頭的時候,我一定就在你的身後。


    若是有一天,你願意讓我與你並肩同行了,我一定會奉獻一切與你攜手到老,與你兒孫滿堂,但不是現在。”


    趙文君的執著於坦蕩讓劍主羽啞口無言。


    她曾為他放棄修為,生剜靈根,救他性命。


    百裏羽自認為自己對得起這天下的每一個人,獨獨虧欠她趙文君太多太多。


    趙文君總是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裏,與他恰到好處,與他相敬如賓。


    即便是嬴姬嫁入天璽那百年間,就連那位心高氣傲的女帝娘娘都對她挑不出半分刺來。


    可見她究竟是多麽好的一個人啊。


    她莞爾一笑,道:“阿羽,我知道你顧忌什麽,擔心什麽,你可以找一個女人,為你延續傳承,你知道的,我吃醋一向隻吃三天。”


    趙文君的乖巧懂事讓百裏羽慚愧,也很汗顏,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她,沉聲道:“今生遇汝,何其幸。”


    怪隻怪這世間事,大多皆有緣無分,如他與嬴姬。


    而趙文君,二人雖是有緣,卻怪他始終無心,終做了她的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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