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很逼真不是嗎?畢竟就連你都瞞了過去,騙騙這群小弟子,又算得什麽難事。”


    寧非煙悠然地倚坐在桌子地下開起了茶會,變法術似的摸出一副茶盞,緩緩自茶壺中倒出冰霧淼淼的濃白色羊奶酪茶。


    在這大冷天裏,她倒是好興致,在這桌子地下品起了冰奶茶。


    百裏安看著眉眼冷漠,神情生無可戀的紅妝,悄然伸出一條腿踢了踢她,壓低聲音道:“將你姐從哪來的拉回哪裏去。”


    紅妝雙手抱胸,冷哼一聲,表示不屑。


    百裏安心道當初那個在北淵之森紅著臉,低低喚他姐夫模樣很乖的那家夥去了哪裏?


    怎麽女魅魔翻起臉來,都是一個樣兒的嗎?


    寧非煙施施然地品了一口酪茶,濃濃的奶色在她瀲灩的唇畔間留下了一道濕潤的抿痕。


    她目光狹促,道:“紅妝是我用慣了的一把刀,從來都隻有她來遵從我命令的份,你讓她帶我走,你覺得她有這個膽子嗎?”


    百裏安看了一眼被寧非煙吃得死死的紅妝妹妹,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分明在魔都的時候,還對你要死要活,怨言頗深的,這才過了多久,黏你黏得簡直比以前更厲害了。”


    往日在朝暮殿中,紅妝即便無意瞧見了他與寧非煙親熱,雖然表現出來的情緒很不高興,卻也不會像現在這般,看他的眼神裏慢慢都是警惕,像防賊似的防著他。


    惟恐一不留神,她那‘天真不懂事’的姐姐就被他這壞胚給拐走了似的。


    寧非煙黛色的秀眉輕揚,將自己手中茶杯裏的冰酪茶喂了一口給紅妝喝,斜眼看著百裏安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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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間不是有句話叫做,有奶便是娘嗎?我寧非煙雖算不上什麽好人,但她好歹也跟了我這麽多年,身為主人,既然有我一口肉吃,自然少不了她的骨頭。”


    正乖乖低頭享受寧非煙溫柔投喂的紅妝頓時嗆咳出聲,臉上迅速漫上一抹紅暈,黑眸慌亂無措,忙紅著臉低頭推開她遞過來的茶盞,不肯再喝。


    百裏安氣惱得就要去敲她腦袋,寧非煙繼續笑道:“我是說身為四河的我,叛魔君,離魔界,奪界門,不論是哪一點都是罪無可恕、株連九族的罪人。


    北淵之森出了我這麽一個叛徒,魅魔全族上下怕是都要受我牽連,可是我不僅僅護住了她,還護住了她心心念念的寧夫人,我讓魅魔一族在人間得以落地生根,不叫外敵所侵。


    如今的我可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衣食父母,還是所有魅魔們的衣食父母,你說說,她是該聽我的話,還是你的話?”


    百裏安怔然,卻不意外。


    雖說寧非煙離開魔界隻有半年光景,可做為在人間有著多重身份的四河河主而言,想要在建立起一片供魅魔生存的棲息之地,並非太大的難事。


    以百裏安對她的了解,他並不認為寧非煙是出於同族道義來守護魅魔一族的血脈不滅。


    說到底,她保下這麽一批魅魔,與他收養妖類,倒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寧非煙是個十足的唯物主義者,無利不起早,無所謂人情冷暖,哪怕是對於自己的同族幼輩,她都不會具備任何的同情之心。


    哪怕紅妝看她的眼神裏百般依賴甚至是孺慕,可百裏安始終未看懂,寧非煙對紅妝又是抱有著一種怎樣的感情。


    她眼底對紅妝不加以掩飾的厭惡,戲弄,玩味種種情緒並非是虛假的,可偏偏,一旦涉及到紅妝的性命危機,她卻又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寧非煙仿佛心中藏有千般個麵孔,叫人難以猜透猜全,麵對這樣的她,百裏安總是頭疼的:“你今日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寧非煙頷首道:“雲容姑娘心有所求,望你下山,可你叛逆不聽話啊,我好言相勸你都聽不進去,總不得毀了你的課業,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驅你下山去?


    畢竟我如今可是你的姑母大人,你不能完成我的課業,我趕你走,便是十三劍他們也不能留你了。”


    百裏安翻轉著手中分毫未亮燃的晷盤,失笑道:“原來你這龍蛇劍陣,是為我準備的?”


    “不過很可惜,應該要讓你失望了。”


    百裏安手指寸寸劃過盤麵,觸及之下,指尖宛若遊走龍蛇,盤麵上的灰色線路開始隨著他的指尖指引宛若注入生氣活了過來。


    無數劍文符字皆被拆解,從死灰槁木至雲電風燈不過須臾之間,千字劍文如碑解,還如太虛生閃電。


    不同於旁人晷盤上的星藍光輝,有著淡淡的金色輝光漫散而出。


    百裏安指下描繪遊走的動作愈發沉重,懸浮在晷盤上的劍針嗡然錚鳴,發出無比清越悠長之聲。


    由始至終,百裏安手中的劍針都並未發生任何轉動的軌跡,而真正在行駛轉動的,卻是以那劍針為軸的線路劍紋,緩緩轉動之間,似欲形成天小地窄的蛇行山河之勢。


    那一聲清越劍鳴,引得眾人齊齊回首,震驚觀望過來。


    劍針屹然不動,宛若撐在山河天地間的一把千年古劍。


    百裏安覺得此刻的感覺奇怪極了,他分明從未見識過天璽劍宗的龍蛇劍陣,可晷盤入手的那一瞬,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了三千劍的沉重重量。


    一種虛無無形的感悟極為強烈。


    淡若金鱗的星光如屑,百裏安所坐的孤僻一角,似隱約可劍陌上繁華,兩岸春風輕柳絮的神奇氣相。


    嬴袖手指驀然在桌角間用力捏得蒼白,他臉上的血色開始退散。


    祁連城也張大的嘴巴,不可置信。


    就在這一切都將水到渠成,震驚掉眾人眼睛的壯舉快要完成之時。


    百裏安穩定的手指終於一抖,擦出微妙的偏差,錯落有序的金色符線頃刻間潰不成軍,驟然崩散。


    比玄鐵還要堅硬的晷盤哢哢開裂,七零八落地變作一堆廢料垃圾。


    “噗……”不知是何人,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嬴袖臉上的血色恢複了一些,好在沒有太過失態,崩住了神色,他掀起眼簾靜默無言地看了江雲沁一眼。


    江雲沁忙抬袖掩唇,遮住了唇角還未收斂的笑意。


    幕簾裏,正將晷盤當著陀螺轉玩的君君手指一定,壓住盤上指針,回首間,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蘇靖停止觀卷,也偏頭看向百裏安,目光閑閑淡淡地在他桌案下一滑,陷入沉思。


    百裏安扔了手中的殘料,指針沿著他的指縫滑落。


    他嘴唇慢慢抿緊,對於周身從震撼驚豔到鄙夷嘲弄的眼神並未加以理會。


    百裏安眼瞳手指搭放在桌麵上,指節輕輕收攏,在紅漆檀木桌上緩緩留下五道深刻的指痕。


    寧非煙淺笑嫣然,依舊安穩地端坐在旁人瞧不見的地方裏喝著冰茶。


    紅妝趴在她的身邊,臉頰泛紅地看著她一臉平靜地將小爪子從那小屍魔的側腰上收回來。


    怎麽屍魔也怕撓癢癢這種低級小伎倆嗎?


    這時,桌外屬於傀儡人姬言的聲音響了起來:“這裏的每一枚晷盤皆是那五位劍主們的心血之作,若你們無力參考,個人能力有限,我自不會多加怨怪。


    可不會解劍文偏偏要強行做解,將劍主們的心血之作毀成這般模樣,那可就有些過分了,小家夥,你沒有修劍的天賦,今日這堂課上完,還是早日下山去吧。”


    百裏安一隻手悄然摸到了桌子地下,報複般地捉住她的小腳,手指在腳心裏不輕不重地撓著她的癢。


    臉上卻不動聲色地斂著情緒,道:“金自礦出,玉從石生,非幻無以求真,破劍之法有萬千,我覺得我還可以一試。”


    這話說得屬實是不知深淺了。


    眾人聽得連嘲笑諷刺的心都沒有了,祁連城也是搖首笑笑,何必同一個傻子置氣較真。


    罪魁禍首寧女魔朝著百裏安眨巴眨巴眼睛:“怎麽,都碎成這樣了,你還不放棄?”


    百裏安惱怒道:“你何時變得這麽聽雲容的話了?!”


    寧非煙聳了聳肩,一臉無辜:“沒辦法,誰讓我得喊她一聲姐姐呢。”


    百裏安冷哼一聲,看著案上殘破狼藉的一片,陷入沉思。


    東山之外,晨曦透過黎明的天空,映照群山,一處崖畔上坐著位羽冠男子。


    太陽遙遙懸掛在東麵的地平線上,光輝拂過兩岸青山的夾縫,群山之間的大氣景象透著肅穆與莊重。


    忽然間,羽冠男子忽有所感,抬起頭來,明朗的天色裏驟然撕裂出一道紫雷。


    在那閃電雷音裏,一道負劍男子破雲而落,落在了崖畔間,他手裏提著一顆燒焦的頭顱,單膝跪在地上,道了一聲宗主。


    劍主羽隻是淡淡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頭顱,嗯了一聲:“解決了?”


    身為風流劍劍主之子又兼率領‘麒雷’之長葉易川將那焦黑的頭顱雙手奉上:“‘幽兵’呂莊頭顱在此,弟子幸不辱命!”


    麒雷幽兵,皆是天璽親傳弟子手下自行創建出的支派劍卒勢力。


    葉易川屬於十二劍直係親傳弟子,掌劍卒麒雷三百。


    呂莊屬於六劍直係親傳弟子,掌劍卒幽兵五百。


    二者之間的力量多有懸殊,此番伏殺,若是沒有劍主羽親賜的一道道清劍意,葉易川不可能毫發無損地取來呂莊的頭顱。


    劍主羽眼神冷漠,像雪崖上的風,寒得刺骨:“呂莊,當真出現在了長青亭的法境之中?”


    葉易川不吭聲了,捧著頭顱的手背青筋鼓起,顯然內心情緒遠不似表麵那般平靜。


    長青亭的法境封印著‘禁忌’,在天璽劍宗,知曉那個‘禁忌’的人不多。


    呂莊身為親傳弟子,卻現身至此,顯然絕非是葉易川所期望的。


    晨間,山中落下了一場雪雨,劍主羽眼底起了一片潮意的混沌:“終歸,你與呂莊朋友一場,即便他有叛天璽,本座許你將他屍骨入土安葬。”


    “叩謝宗主成全!”葉易川在地上重重磕了一首,又道:“宗主,弟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宗主首肯。”


    劍主羽淡道:“你是希望本座饒恕呂莊手底下的那五百名劍卒幽兵?”


    葉易川頭顱埋下,沉聲道:“呂莊一人所行,禍不及五百劍卒,還望宗主大人能夠從寬處理。”


    劍主羽修長的十根手指相互交疊,搭放在腿上,麵容間的神情不見冷漠,有的隻是分析局勢的絕對冷靜。


    絕對冷靜,也可以說是不近人情的無情冷酷。


    “呂莊在天璽劍宗潛伏這麽多年,僅憑他一人,是絕對無法將自己隱藏得如此成功的,所以你能確信,他所牽連的那五百劍卒皆是無辜的嗎?”


    葉易川臉色蒼白,將嘴唇都咬出一條血色來,聲音喑啞:“宗主是想說,寧殺錯,不放過嗎?”


    劍主羽深深吐了一口氣,道:“本座既為宗主,絕不容忍叛徒,但也不會平白讓門下弟子無故蒙冤。


    易川,你且將這五百人給我盯死了,如今呂莊已伏誅,若他手底下當真養著不可見人的溝渠老鼠,你務必給本座除幹淨了!”


    雖說葉易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暫且保下了那五百名幽兵,可他看著眼前這個眉目難掩威嚴的男人,通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麻木不仁的冷淡漠然。


    這讓他背脊緩緩爬上一層寒意。


    宗主說著那五百名弟子要徹查盯死,他明麵上懷疑那些幽兵裏有與呂莊的共謀叛徒。


    可那些個劍卒,都不過是一批內門弟子,如何能夠引得宗主如此過分關注。


    還是說,他真正懷疑的,不是呂莊的直係下屬幽兵,而是往上了的那位……


    葉易川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掐滅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他神情複雜地看了劍主羽一眼,告退離去。


    葉易川離去後不久,崖畔間又多出了一道人影。


    秦國長公主趙文君,就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披在肩上的衣氅隨著山風輕揚,並未如往日盤起的黑發如潑墨般寫意地在山雪之中輕飄。


    “呂莊是姬裴的人。”


    而姬裴出自於中幽皇朝,那個女人曾經最忠誠的臣子。


    他有著足夠叛變的理由。


    在劍主羽麵前,她仿佛永遠都是那麽的直言不諱。


    因為一場雪雨紛紛,初起的晨光漸漸暗去,天色再次恢複成灰蒙蒙的天山一色,劍主羽眼睛瀲著不知名的幽光。


    他靜了半晌,終於開口道:“文君,幫我查一查姬裴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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