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根斷裂嚴重,必須盡快拔掉。”


    經過一番檢查後,陸離把金屬夾以及探鏡從病人口腔裏拿出來。


    “先……先……麻醉。”布萊恩先生口齒不清道。


    堅持到現在,他已經疼得快不行了,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


    見狀,陸離也不再猶豫,將標準劑量的三氯甲烷取出,放在布萊恩鼻前。


    甜香味中,疼痛漸漸隱去。


    這位先生忐忑地等待著,都到了這個地步,隻能相信新醫生。


    更何況,醫術再差,也總比眼前這棟房子的上一任主人,那位約瑟夫先生強吧?


    要不是疼得厲害,幾乎快要昏厥過去,他根本不可能來此。


    而事實證明,陸離的拔牙手藝堪稱精湛,三兩下,布萊恩都沒有反應過來,就結束了這場小手術。


    “好了。”


    “咬緊這個藥棉,等半小時後再吐出來。”


    陸離一邊說,一邊將金屬鑷、拔牙鉗放到消毒藥水裏。


    接著,脫下手套,對身前這張仿佛在水裏泡過的臉,補充道:


    “您的出血量並不算多,沒必要一直躺著,可以站起來走走,或者到那邊的沙發上坐會兒。”


    完事了?


    手術台上,布萊恩先生滿臉不可思議,以前又不是沒看過牙醫,那架勢……簡直跟屠宰場沒什麽區別,各種危險工具,在口腔裏鼓搗。


    不止是病人提心吊膽,就連醫生也跟著受罪,尤其是對付一些堅固智齒時,得用錘子才能將它敲下來。


    正因為如此,他咬緊浸泡了藥液的藥棉,含糊道:“真好了?”


    “沒錯。”


    陸離知道病人在擔心什麽,笑著回答:“您可以去沙發上坐著,等半小時再看,在此期間,有什麽問題,隨時叫我過去處理。”


    這下,布萊恩先生終於信了,起身邁步朝休息區走去。


    “先生……”


    米高小心翼翼地從門外露出頭來,看了看病人,又以一種崇拜的眼神望著陸離,“燉肉再有半小時就好了,什麽時候煎牛排?”


    “現在吧。”


    陸離一下就看穿小夥計的心思,但沒有立刻說要教他,畢竟這東西不可能速成,必須積累。


    三個月,隻能打個基礎。


    “我下午要出趟遠門,去東倫敦一趟,你可以去托尼神父那裏,把行李拿回來。”


    “至於協會那邊,我哪天抽空陪你過去一趟,看看那些存款能不能取出來。”


    說完,陸離轉身走向藥櫃,開始給這位不知名的先生配藥。


    事實上,三氯甲烷和水楊酸這種藥物,終歸是少數,櫃子裏主要還是放著草藥、動物骨骼、礦物質,給人一種現代醫學與巫醫相結合的感覺。


    不過,存在即是合理。


    有些草藥和礦物質結合在一起,確實能產生藥理作用。


    安靜在診所內流淌,從後廚飄出來的焦香味,以及香料燉肉的味道,令布萊恩如坐針氈,肚子像是有了意識般,輕聲嘀咕著、抗議著。


    這是個好現象,隻能尖銳難忍的疼痛消失,饑餓本能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陸離接下來的話,如同審判一般,讓布萊恩先生墜入深淵:


    “未來二十四小時內,注意飲食,越清淡越好,多飲水、休息,不要吃海鮮,更不用接觸辛辣。”


    “三天之內,不要用舌頭去刺激傷口,等徹底痊愈後,酸性食物最好不要碰,咬牙切齒的動作盡量少做,讓牙齒多處於放鬆狀態。”


    “對了,把藥棉吐出來吧,用這個漱口,動作輕點,一日三次,用來清潔口腔和消炎。”


    就這樣,陸離完美處置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手術。


    除去忌口之外,患者對這次治療感到非常滿意,給予診金:十先令。


    要是讓米高這件事,他大概會更加堅定“學習改變命運”的想法。


    十先令,他得擦一百二十雙皮鞋,並清理兩百四十隻褲腿,不停工作至少六十個小時,才能賺到這麽多錢——


    沒算上交給協會的運營費,否則,還得在此基礎上,多幹二十個小時。


    而陸離,僅用了幾分鍾就搞定一切,其它時間要麽在發呆,要麽在擺弄藥櫃,混時間。


    對此,患者沒有一絲怨言,在臨走時更是握住陸離的手,說:


    “先生,以後我們家,不整條街區的醫療工作就交給您了,我會幫忙宣傳的,這是貝克街的榮幸。”


    看著布萊恩先生遠去的背影,陸離心中愈發好奇,那位約瑟夫醫生,究竟是什麽來頭。


    目前已知的情況是,他跟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有關聯,在房間內遺留了一本神秘書籍,此外,醫術極其蹩腳,身為一名外科醫生,連給病人拔個牙都很困難。


    午間。


    診所大門上掛起了暫停營業的木牌。


    米高將提前切好的洋蔥撒了上去,然後是少許黑胡椒。


    平底鍋上,一大一小兩塊牛排正在滋滋冒油。


    一旁,燉鍋飄出肉香。


    從九點燉到現在,醇厚的土豆已經化作泥狀,浸滿了牛肉鮮美的湯汁。


    “先生,我覺得咱們應該再添置一些調料,這樣會更香。”


    米高將爐火熄滅,從小凳子上跳了下來,“安娜太太說,燉肉時放些自產葡萄酒,甚至杜鬆子酒,味道會更好。”


    “但今天的早市上並沒有這些東西,我隻買了些啤酒回來,現在還剩下一些,您喝點?”


    “好。”


    陸離點點頭,將風衣脫下,掛在一旁的架子上,等待上餐。


    三菜一湯。


    煎牛排、牛肉燉土豆、涼拌西洋菜、蘑菇湯。


    看著眼前這乖巧懂事的小家夥,陸離笑道:“以後廚房就交給你了,上午給的錢,拿去采購吧,最遲明天下午我會回來,再重新給零花錢。”


    “明天?”


    “先生,您不回來嗎?”


    “那晚餐怎麽辦?”


    聽到陸離這麽說,米高瞬間慌了神,他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安全感。


    見狀,陸離揉了揉他的腦袋,等小夥計冷靜下來,解釋道:“最遲明天下午,如果進展順利的話,我晚上會回來過夜。”


    “記得把門鎖好,早點睡。”


    “要是需要什麽麻煩,去一號找房東大叔,我臨走時會委托他幫忙照看……”


    最終,小夥計接受了這個殘酷事實,保證盡早把東西從神父那裏搬回來,並在太陽落下之前,回到診所。


    ……


    下午一點左右。


    在成功為一名本地患者提供醫療服務之後,位於貝克街的這家小診所正式歇業,老板陸離朝東倫敦進發。


    由於要趕時間,他沒有再擠進人潮,而是不計成本,直接包下了一輛馬車,讓車夫為自己提供長期服務。


    東倫敦。


    又被稱之為群棲地,因為,生活在這裏的居民,就像白嘴鴉那樣,擠在同一個樹上。


    當然,這麽做並非是因為喜歡熱鬧,而是生活條件所迫。


    “先生,像您這樣的紳士,到這種地方有何貴幹?”


    車夫是個老人,他駕駛著馬車,在各條小巷中穿行,似乎沒有明確目標一般,全靠車廂中的那位客人瞎指揮。


    一會兒往東方行駛,一會兒又退回來,沿著反方向前進。


    “訪友。”陸離言簡意賅。


    正如喬尼大叔所言,受限於經濟條件,約瑟夫醫生搬到了東倫敦。


    因為,很多街道都有著他的氣味存在,隻不過,幹擾因素很多。


    流浪漢身上散發出的各種刺鼻味道,流鶯身上難以言明的墮落氣息、牲畜糞便味、工業廢氣味……


    這些都在幹擾陸離那靈敏的嗅覺。


    萬幸,隨著時間推移,可疑區域被不斷壓縮,馬車越來越接近那位來曆神秘的約瑟夫先生了。


    與此同時。


    一間還算寬闊的房間內,海德·約瑟夫醫生正在寫日記。


    更準確的說,他在一邊觀察窗外,一邊做著記錄。


    【白教堂區,一個充滿不幸的地方,哪怕閉上眼睛,也能聽到、聞到、感知到,居民們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想在現世,找一個最接近地獄的地方,那我能給出一個明確答複:


    白教堂區。


    在這裏,來自不同種族的窮苦人,可以說隨處可見,他們身材矮小,神情麻木或者醉醺醺的……


    剛來此地兩天,我便發現了一個怪異現象,人們在講話時,經常低頭看著人行道,然後,毫無預兆地彎下腰,那姿態,如同平原上覓食的土狼。


    原來,他們從到處是唾液和垃圾的黏滑行人道上撿橘子皮、蘋果皮、葡萄梗來吃。


    他們用牙齒嗑各種果核,吃裏麵的核仁(可以想象,這群人的牙齒健康狀況有多差)。


    他們撿起指甲蓋大小的麵包屑,上麵又黑又髒,開心地咀嚼著。


    我並不知道,這些現象從何時開始出現,但它們目前仍在發生著,並將一直持續下去。


    諷刺的是,事發地點是世界曆史上最強盛富足的帝國之首都。】


    哢噠。


    鋼筆合上。


    窗外。


    流浪漢正在為可以裹身的破報紙大打出手,失業工人與流鶯則在為嫖資多與少,而大聲爭吵。


    此外,幾名孤兒,其中有男有女,正在充滿汙泥的垃圾堆裏翻找爛馬鈴薯、豆子與西洋菜。


    雖然這麽說,有些不尊重任何,但他們真的很像蒼蠅。


    對於這些孩子而言,爛掉出水的蘋果,無異於一頓大餐,沒有任何猶豫,當場狼吞虎咽吃掉,以免引來同伴的爭奪。


    “我是不是該換個地方?”


    約瑟夫頭疼不已,因為,錢袋裏的存款不允許他再搬家了。


    另外,目前租住的地方在貧民區還算可以,雖然比不上西區,但也比棚戶區、下水管道強上百倍。


    “麻煩您在這邊等待,我去那邊的診所一趟。”


    “當然,您是雇主。”


    一輛馬車停在了巷子外,而陸離從車廂內躍下。


    眼前,衰舊建築沿著小廣場呈放射性散開,不少屋子旁,還保留著種植蔬菜的小園圃。


    腳下的石板下陷,與泥土混為一體。


    “在白教堂區,這地方稱得上不錯了……”


    低語聲傳入車夫耳中,他不以為然,心道:出身西敏寺的老爺怎麽可能來過這裏,大概是道聽途說。


    嶄新的獵鹿帽、一塵不染的風衣、長褲,皮靴更是被打理得油光鋥亮。


    陸離天生跟東區不搭。


    路人們停下腳步,有模有樣地在心裏分析著,他要麽來自金融城,要麽來自西敏寺。


    叩叩叩——


    敲門聲打破寂靜。


    頭頂,木牌上用紅油漆刷著四個大字:外科診所。


    “請問約瑟夫醫生在嗎?”


    陸離語氣中透著篤定。


    因為,他在空氣中嗅到了目標的味道,之所以不把約瑟夫醫生說成獵物,是因為目前情況不明,無法妄下定論。


    【關鍵人物】


    用這個詞來形容,比較貼合實際。


    不多時,約瑟夫把頭從二樓窗台探出來,大聲回應道:“來了。”


    咚咚咚。


    陸離的耳朵捕捉到了下樓聲,格外沉重,像個大笨熊一樣。


    事實上,約瑟夫醫生與棕熊的體格相差無幾,他推開鎖好的大門,甕聲甕氣道:“老兄,什麽事?”


    話落,視線在陸離手中的狼頭劍拐上一凝。


    並非看穿了這其實是一柄武器,而是因為它的材質與雕刻工藝。


    “可以進去聊聊嗎?”


    陸離很滿意約瑟夫醫生的表情,普通人在看到劍拐的第一眼,會猜測它價值幾何、鍛造年代有多久遠,同時,或多或少還會帶著些許貪婪。


    而這位與神秘學院有聯係的蹩腳醫生,目光中卻帶著審視與思索。


    “當然。”


    在流浪漢與路人的注視下,診所再度關閉。


    用來診治病人的前廳算不上昏暗,煤油燈亮著,散發出柔和的光線。


    “手術台還沒有準備好,藥品倒是不缺,您要是牙疼,我可以開一些麻醉藥,但不要濫用。”


    約瑟夫醫生似乎在裝糊塗,又似乎是真把陸離當成了病患。


    但,真有上門求診的病患能做到陸離這般,滿臉沉靜嗎?


    “你好,我是外科醫生協會的陸離,就在昨天,搬進了貝克街。”


    說著,陸離將背在身後的箱子放下,裏麵裝著四本書。


    三本毫無價值的醫書,以及那本來曆神秘的牛皮書。


    與此同時,約瑟夫被震住了,他在詫異,世間竟然有這種人存在,跨越半座城市,特意將一群廢棄垃圾物歸原主。


    雖然最後一本,確實有特殊意義存在,但那早已成為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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