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


    上次進攻蔚山,明軍落敗。


    而這一次,麻貴並非單線出擊,其它兩路明軍將各部倭寇釘在各自防區內,又有陸離、李舜臣的水師看著,故而,此戰算是公平對決。


    麻貴讓解生、楊登山、頗貴三將作為先鋒,帶著王國棟前往蔚山率先發起攻擊。


    然後,分別將其它部隊部署在新寧、義興、左水營和慶州等地,一來防備倭子偷襲,二來招撫本土難民。


    潘明就在先鋒部隊中。


    根據信中所言,眾將跨越化為廢墟、盆地的島山,直撲抵達蔚山後,故伎重演,讓王國棟、頗貴在兩側埋伏,楊登山、解生、潘明誘敵,打反擊戰。


    起初,駐守城池的鍋島直茂聽聞,當即下令:“鞏固防禦,抵死不出!”


    而不信邪的關東將領聽說明軍來了,正在城外挑釁,當即虎目圓睜,怒氣勃發,披甲、提兵,殺了出去。


    陸離揣測,對方應該知道這是個圈套,卻因為不熟悉情況,以及迷之自信,導致主動往裏麵鑽。


    後來……便被圍攻到敗亡。


    事實上,他的猜測並未出錯,並且還另有一層原因:


    內耗。


    換做是西國將領,鍋島直茂不可能眼巴巴看著,但天然傾向德川家的關東群雄就不同了。


    往後保不齊要兵戎相見,眼下能坑多少是多少。


    當取得一場小勝以後,探知倭軍亦有增援的麻貴有些遲疑,但架不住扮演者們士氣高漲。


    前期,各大先鋒官帶的都是騎兵,缺乏攻城器械,眼見鍋島死活不敢出城,龜縮在蔚山城內,一時也沒轍,隻能隔空架炮。


    畢竟,有過島山那麽慘痛的經曆,倭人費盡心思對蔚山城進行修葺,使之比前者更難攻打。


    包括扮演者在內的數員明將,碰頭一商量,決定一邊圍,一邊打造攻城車。


    按照鍋島直茂對明軍的了解,以為彼此會對峙十天半個月,結果他明顯低估了扮演者的瘋狂。


    其實,解生等將故地重遊,心中唏噓不已,打算先做出攻城姿態,一點點消磨倭人銳氣——


    每天一大早,各部像是做廣播體操那樣,圍著蔚山城轉,什麽時候來了興致,就推著攻城器具上去,搞爛倭人守軍心態。


    奈何扮演者集體裝作沒有領會,第一次羊攻就變成了正式進攻、速攻!


    合格的將領本來就要身先士卒,可哪有這麽早就拚命的?


    這攻勢……


    看得鍋島直茂心裏發怵。


    即便如此,他還是死在了殺子仇人潘明手中,兩人同歸於盡。


    鍋島勝茂。


    鍋島直茂。


    黑田長政。


    此外,還有各級小頭目,數以百計的底層武士。


    坐在椅子上,替好基友算了算期末考試的戰果,陸離感覺非常穩。


    “算是喜喪吧?”


    突然之間,腦海中蹦出一個不合時宜的詞。


    看著臉色從容,似乎還帶有一點喜意的總兵大人,陳磷忍不住好奇,心道:


    莫非又有什麽喜訊傳來?


    亦或者,哪一路需要水師增援?


    這段時間以來,各部已經熟悉倭寇水兵的戰法,奈何隻有小戰役,陳磷可太想大戰一場了!


    察覺到副手正好奇打量自己,等待後文,陸離無奈,隨口道:


    “東路軍目前獲得了一部分進展,賊首鍋島直茂被斃。”


    實話肯定不能說——


    【潘明領盒飯了,我替他欣慰】


    也隻有扮演者可以做到絕對的視死如歸,當然,有個重要前提,完成提前設下的目標。


    要是沒有達成……


    反正陸離挺想回歸,一身實力,已經廢了近半,別說大名級軍團長,就是一些比較知名的倭軍大將,都很難完成單殺。


    不過,既然肩膀上還有重擔,那肯定不能消極,且看看,是否有什麽適合的目標,再拉一條大魚墊背。


    自始至終,陸離都沒有想過另外一種可能:


    他會活到最後。


    畢竟,自從期中考試以後,已經好久沒有這種經曆了,不是突然暴斃,就是渾渾噩噩到結束。


    另一邊。


    東路軍陷入僵局,隨著關東方麵的支援抵達,隻有鍋島直茂這一個可圈可點的大戰功。


    而中路軍的戰況……


    主帥董一元星夜疾馳,在一個名為三嘉的小城,命令麾下將士稍作休息,次日一大早便繼續領軍,已經進抵南江,逼近晉州。


    明軍上下一致認為,此地藏著豐臣秀吉這條大魚,故而董一元非常積極,又十分謹慎。


    即便是見慣風浪的老將,麵對如此誘惑,依舊有些難以自持,因為將老猴子生擒,乃至斬殺,所獲得的封賞都不比戚繼光差!


    謹慎則是來自於理智。


    身為威壓三國的存在,豈會那麽容易就被擒獲?


    根據斥候觀察,老鬼子的本陣極有可能設在靠海的泗川城內,而晉州是此地的北大門。


    在左側有昆陽,右邊則是永春,這兩寨互為犄角,與晉州一齊成了泗川的外圍防線。


    不僅如此,泗川城本身還有金海、固城兩座城池作為護衛,駐紮著數目不明的人馬。


    另外泗川舊城旁邊,還有一處東陽倉,裏麵積蓄大量糧草輜重,同樣有重兵把守。


    簡而言之。


    從晉州到泗川這有限的空間內,被修滿了營寨,光是擺在明麵上的大營就有八處,彼此聯通,說是步步為營一點也不過分。


    如果說修得固若金湯的蔚山城,是以質取勝,那中路軍所要麵對的目標,就是量質兼備。


    就算退一步來說,質不行,光是這明裏暗裏的城寨,就令人長歎棘手,非得用數以萬計的生命去填。


    “晉州在南江旁邊,守城必守江,倭子不傻,沿著江水走勢,在晉州城和南江之間修了一整排小營盤。”


    “本陣背靠望津峰,地勢十分險要,咱們要是想打晉州,勢必要先將這一排沿江柵欄給拔掉!”


    大營之內,氣氛異常嚴肅。


    來自天南地北的各部將領,都在盯著山川輿圖,認真聽著分析。


    中路軍實力最雄厚,這次首戰若不能取勝,或者拖延太長時間,皆會引發大量惡劣影響。


    先前在島山有過亮眼表現的浙軍將領茅國器,被分配到中路軍,可以大展拳腳。


    此刻,他仔細分析著局勢,並對主帥董一元用陳述事實的語氣,道:


    “欲攻破泗川,必先取晉州;欲取晉州,必先破南江營寨;欲破南江營寨,必先破望津峰營。”


    “此乃倭軍防備中的關鍵一處,它一破,其他皆可以連環破之。”


    麾下有能人,主帥不必事事勞心費神,董一元直接詢問他,到底想用什麽法子攻破望津峰營盤。


    茅國器臉上浮現出莫名的笑意,神秘道:“山人,自有妙計。”


    要知道,戰爭不僅僅靠士兵、將領、後勤,還有一個必不可少,卻聲名不顯的角色:


    間諜。


    昔年壬辰倭亂能夠被鎮壓,裏麵少不了愛國間諜的身影。


    誰說站在光裏的才叫英雄?


    早在倭人舉全國之力,為侵略華夏做準備的時候,大明便已經隱隱知曉此事。


    許三官,大明江西吉安人,靠行商為生,結果有一次在南海陷入倭手,幾經輾轉被賣到了薩摩藩。


    因為自身會醫術,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救了島津義久家的後輩,從此備受重視,得到了美女、金錢賞賜,連兒子都有了。


    但此君天生熱心腸、愛國,雖然自己脫離危險,但每每看到同胞受到倭人欺淩,就恨得咬牙切齒,天天想著為他們做些什麽。


    在秀吉尚未統一倭國,進攻九州時,島津義久見無法抵抗兵威,就披著袈裟開城投降。在其去覲見秀吉時,許三官作為家臣,也隨侍左右。


    當投降事宜談妥,他突然站出來,話鋒一轉,講述自身經曆,希望秀吉以後能夠下重手懲治那些海賊。


    豐臣秀吉非常欣賞這種膽魄,正好老猴子也有意為本國海商清掃環境,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下達倭寇取締令,並發兵剿滅海賊。


    而此事也讓島津對許三官愈發器重,覺得他具有大魄力。


    進入萬曆十九年以後,地位更上一步的許三官發現,薩摩藩變得異常喧囂,出現大量外藩武士和足輕,看旗號本州、四國各地都有。


    敏銳的嗅覺讓他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因為倭國在形式上已經完成統一,沒理由爆發大規模戰事。


    隻有對海外用兵一條路可走!


    而倭國列島孤懸海外,最近的敵人是朝鮮,而李朝是大明的藩國,一旦被攻擊,大明勢必會出手。


    出於擔心,許三官利用自己的地位暗中展開細致調查,結果卻發現,自己低估鬼子的野心了,小小倭國竟然做起鯨吞大明的春秋大夢!


    所以,出於那顆愛國之心,已經過上錦衣玉食生活的他,毅然決定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開始自發做情報工作。


    漸漸地,隊伍擴大。


    一個叫郭國安的閩省人加入進來,此君跟許三官經曆差不多,被拐賣到異國他鄉,但卻憑借才幹與敏捷的心思,在薩摩藩做了下級軍官,指揮一幫倭人武士。


    兩人聯合起來,從軍事、曆史、生活等方麵描述倭國,洋洋灑灑五千餘言,讓大明對這個陌生小國有了參考。


    而且,他們還正確推算出倭人準確的入侵時間,派出最信任的人回國。


    但漢奸哪個時代都不缺。


    許三官四處奔走搜集倭人情報時,背著小鬼子,行事異常謹慎,但卻出於信任,沒有瞞著自己人。


    一群同樣來自華夏的老鄉背後捅刀子,向秀吉的親信淺野長政告密,以期獲得封賞。


    豐臣秀吉一聽,勃然大怒,他一心想著要征服大明,結果有人卻跳出來壞事,而且自己還曾施恩於對方,當即叫嚷著,要狠狠收拾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賬。


    在被關押受審期間,許三官承受了各種嚴刑拷打,一口咬定,此事全是自己一人謀劃,沒有吐露出任何夥伴的名字。


    而秀吉老猴子也想到了炮製之法,那時候,豐臣家新鑄了幾口特大鐵鍋,便下令要把許三官扔進去活活熬死。


    得虧島津義久念舊情,聯絡另一位大人物——德川家康。


    秀吉最頭疼也最看中的大名,他從未在戰場上被秀吉打敗過,坐擁關東兩百萬石,麾下不乏猛將,更有很多附庸。


    在德川的營救下,許三官幸免於難,隻是象征性申飭一番,便被放歸薩摩藩。


    回歸後,島津家依舊對其很看重,像過去一樣以禮相待,而他再度冒死,利用自身地位,將一名最信任的徒弟,送到去大明的專用商船上。


    臨別前,他與徒弟把臂相泣,彼此都清楚,兩人這輩子再無可能相逢,許三官寫了首贈別詩:


    難域萍逢幾度周,一朝分首作遐遊。


    殷勤囑咐忠君事,盡意叮嚀滅寇仇。


    知汝歸成蘇子景,豈宜還作李陵秋。


    霜台若問塵中事,惟道斯民苦尚憂。


    沒有什麽華麗的詞藻,全是情真意切,浸透著許三官對祖國的熱愛,他以蘇武自況,哪怕深陷蠻夷之地,仍不改其節。


    縱觀其一生,沒有取得過大明任何表彰,也沒有被朝廷授予一官半職,一切付出,都是自發的,是出於對自身血脈的熱愛,對故國的樸素情感。


    這份愛國情懷令大明官員汗顏,那些背後捅刀子的國人,更是不配與之相提並論。


    許三官一介布衣,屢遭磨難,好不容易在異國他鄉過上安逸的生活,當察覺到國難將至,冒死立下一份不求任何回報的功勞。


    這是不該忘記的事情。


    而他的徒弟,祖籍撫州的朱均旺攜帶情報,趴在船艙最底層躲避追查,整整四十天沒有爬出來。


    當船一靠岸,朱均旺顧不上體虛,立刻去找當地軍門張汝濟,將報告遞交給大明官方。


    裏麵詳細介紹了秀吉入侵半島、侵略大明的計劃,表明進軍路線圖、總兵力、倭國諸藩對此戰的態度,並提供了如何對抗倭寇的策略。


    朝廷盛讚:預說今日之事,合如契卷內中所雲。


    李朝人也附和:所論倭賊用兵之事,驗之多重。


    後者更是在戰爭爆發後,追問大明使者,這位許先生後續是否有更新。


    而許三官、郭國安等人始終活躍在倭人陣營,上演著一幕幕發生在十六世紀的驚險諜戰。


    中路軍,浙兵將領茅國器所依仗的,正是以兩人為首,遠羈海外且各有成就的大明子民。


    這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像是浮萍般,無奈成為日本人,後半生沒有再踏上故土,卻不敢忘記自己生於大明,甘願冒著生命危險,通過各種渠道為故國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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