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黑早,高垣布好最後一個捕獸夾,月光下山路依稀可見。


    往山穀深處走半裏,一汪清潭邊,大大小小的石塊散落成堆。高垣抱起一塊往回走,離寨口百來步處停下來.


    “小垣子,完工後去找你槍爺爺,他有事。”


    蒼老的話聲未落,身邊多了個老頭,看不清容貌,但見長發亂舞。


    “好小子,這塊都有一百五十斤,你小子討打啊?”


    “有點重。”高垣甩甩酸麻的胳膊,老人隨手一個毛栗子敲在頭上:“超過一百斤不算數。”


    “石爺爺,你進屋歇著吧,我不會偷懶。”


    “滾——”


    老頭怒罵一句,一腳向高垣屁股踹去,高垣擰身閃避開來往山穀跑去。


    大樹下,醉老頭舉起葫蘆,盯著石老頭冷笑道:“抱石頭,能練出狗屁功夫,貪多嚼不爛。”


    “你拳頭有我的箭快?!”箭老頭搶白一句,指指默不作聲的老頭:“槍老哥的功夫好不好?唉——”。


    大樹下陷入沉默。


    槍老頭在小院裏年齡最大,入住的時間卻最晚。


    每天雞叫頭次起床,從牆上摘下犀牛號角,一個人默默走出小院,坐在大樹下沾著水一遍又一遍擦拭,哪怕烏光錚亮一塵不染,雞叫二遍站起身吹響。


    “嗚——”,“嗚——嗚”,號角聲隻有兩種音調,集合,緊急集合。


    槍老頭來時,長清寨碼頭停的軍船十丈長兩丈高,老頭走出船艙,沿著小路往寨子裏走,揚起手中的號角,示意迎接的人回轉。


    老頭走進小院,碼頭旁所有的軍士單膝跪地嚎啕大哭,兩個著披風的軍官雙膝跪地,一點一點往寨子挪動。


    槍老頭一天一夜沒有出小院,軍船在碼頭停了一日一夜,軍士在河灘跪了一日一夜,村口的大樹下,兩個軍官跪著哭了一日一夜。


    “槍斷城破人未死,三千兒郎無一回。犀角難透九霄雲,吹遍青山伴英魂。”


    高垣當時才兩三歲,雙手夾著槍老頭的手書,膽怯地遞上去,跑回小院關上門。


    船走了,人散了,就像從來不曾來過。


    槍老頭名字來源於一次酒醉。


    哪天槍老頭喝個酩酊大醉,上茅房回來撞倒了兵器架,好巧不巧的是一根長槍恰好砸在老頭腳上,腳尖挑起長槍,雙手緊握槍杆,一聲怒吼似乎吐出了滿腔的醉意。


    小院裏槍花亂舞,宛若一條條蟒蛇吐芯嘶吼。刺出去槍尖寒星點點快若流星,掃回來槍杆勢大力沉所向披靡,順勢格擋青色的圓形槍幕風雨不透。快時疾若閃電,槍尖穿透空氣帶出一連串撕裂聲,慢時力挽千斤,槍尖如挑大山迎麵壓來。虛實相間,快慢隨心,一槍出,破軍如裂帛,殺氣撲麵寒。一槍回,巍然若鐵幕,氣勢鎮人心。


    槍未舞完人已醉,胸有乾坤席地眠。開眼不憶往昔事,青燈古卷課幼稚。


    槍老頭喉管中過箭不能說話,開始指物教導雖難還可行,等高垣認到幾百字就難以為繼,無奈破了規矩,傳話叫物資船送來一位識字先生,於是山村的孩子晚上相聚一堂,幾年功夫每人多多少少都認了些字,學會了簡單的算數,先生便告辭離開了山寨。


    槍老頭每晚教高垣習字繪畫,偶爾心情好,打開棋盤爺孫對弈。


    為帝國立下過戰功的傷殘軍人,不少人數十年未離開過邊關,老家早已無親可投,也有人習慣了沙場上的刀光劍影,難以適應郡府繁華的生活,帝國便選擇山清水秀的地方,供養他們安度晚年。


    清輝帝國,翔雲郡,淩波府。


    清輝帝國是落鳳大陸五大帝國之一,下轄九郡,每郡統領九府,疆域遼闊千萬裏。帝國到底有多大殘兵們也很難說清楚,打了個孩子們能理解的比方:帝國像清河一樣寬廣,長清寨隻是河裏一條遊動的小魚,帝國像長山一樣高遠,長清寨隻是山上大樹飄落的一片樹葉。


    帝國戰士分武士、武尉、武校、武師、武宗、武聖六層,醉老頭幾個練了半輩子武藝,狀態最好時才評上武校,至於槍老頭,幾人猜測應該是武師,理由很簡單很有說服力:清輝帝國總共才百來位武宗,哪一個都是帝國軍政的頂梁柱,軍部再混蛋,也不敢把一個武宗打發到長清寨殘兵院。


    殘兵們各有各的故事,歲月盡管教會了他們遺忘,可那記憶深處的悲壯,就像埋在窖裏的酒,時間越長,喝起來越香,喝醉了更令人心碎。


    不經意間的談話,有一個小聽眾牢記在心,懵懂,疑惑,理解,將片段連綴起來,一個個故事逐漸脈絡清晰,在高垣心裏埋下一顆種子。


    清微帝國的軍製為哨、隊、巡、標、營、軍六級,每哨五人,五哨一隊二十五人,五隊成巡,巡多編一哨,標多編一隊,依次類推,巡百三十人,標六百七十五人,營三千五百零五人,軍一萬八千二百人。


    落鳳大陸習武成風,可所謂窮文富武,習武不但對先天體質要求高,練習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會傷筋動骨,沒有丹藥及時治療,沒有精美的食物提供養分,習武健身容易,真要成為武士千難萬難,一百個人中難得有一人在十八歲前達到要求。


    武士難得,通曉軍陣的武士更是鳳毛麟角,因此武士隻要願意從軍,最低的軍職也是隊長,以後的升職則不但看武藝,還要加上忠誠、謀略、軍功等因素綜合評價。


    石老頭出事那年四十五歲,從軍已二十五年,兩年前積軍功升任標長,所部駐紮在風雲城。


    風雲城,清輝帝國西南軍事重鎮,南麵莽蒼森林邊緣是翠華帝國,西麵烏拉沙漠深處是落日帝國,風雲城位處三國交界地勢險要,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為提前探明敵軍來勢,風雲城往外布置了六個預警要塞,最西端的烏拉標已處於荒漠中,距離風雲城足有三百裏。


    一丈三尺高的土牆圍成方圓不過半裏的小城,登上城中高達七丈的烽火台抬眼四望,滿目景色除了黃沙還是黃沙。


    烏拉標,戍邊軍人口中的死亡賭博——落日帝國鐵騎每一次入侵,烏拉屯的守軍隻有兩個結局,戰死或者被俘後充做奴隸生不如死,賭的就是駐紮期間落日帝國會不會進攻。


    那支部隊也不願意在烏拉標駐紮,可每個軍人都知道必須要有人駐紮在這裏,使命隻有一個:發現敵人大規模入侵,點燃烽火,守住城牆讓烽火持續的時間更久,然後——


    馬蹄踩踏著黃沙奔馳,騎士手中長弓引箭,遠處一聲鼓響,利箭離弓飛射,三百步外的土牆上,利箭的破空聲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百人隊,一隊接著一隊,土城四麵都是漫天飛射的利箭。


    騎射,落日帝國弓騎兵,用利箭壓製城牆上的烏拉守軍,口中發出嗜血的嘶吼,給自己和隊友打氣,給守軍帶去壓力和恐慌。


    弓騎百人隊間隙中,重裝步兵高舉著大盾向城門衝鋒,掩護著身後高舉鐵錘和斧頭的死士。城上弩箭射下,衝鋒路上不斷有人倒下。一個百人隊全部陣亡了,另一個百人隊已在鼓聲中起步。


    衝鋒,落日帝國重步兵,城門外堆著數百具屍體,城樓上弩箭居高臨下射穿了鐵盾重甲,一個個戰士中箭倒下,終於衝到了城門前。盾兵雙手持盾高舉結陣,城樓上砸下的石塊撞擊在鐵盾上,健壯的盾兵嘴角流血硬挺了過來,立刻便有人輪換上去。破堅兵的鐵錘砸在厚重的城門上,震得胳膊發麻,斧頭順著門縫劈下,每一下都開出一道裂口。


    占領城門意味著這場戰鬥結束,麵對圍城的三千鐵騎兩千輕重步兵,烏拉屯的六百多守軍陷入巷戰就是待宰的羔羊。


    城樓上,條石兩頭綁著鐵索,隨著鐵架上軲轆滾動,沉重的條石離開地麵,在士兵雙手奮力推動下,往外懸空到大門正上方。


    “放!”一聲令下條石砸下,鐵盾組成的盾幕破碎,城門前的重步兵成了肉餅,危機又一次化解開來。


    攻城不到半個時辰,城門口已倒下了兩個百人隊,一個城門傷亡就如此慘重,四門都在戰鬥,死傷遠遠超出了攻城將軍的預料,強攻的代價太大,將軍憤怒地向著城門前的虛空一刀劈下。


    傳令兵吹起號角,落日帝國的弓騎兵射出最後一輪利箭,皮鞭抽打在駿馬背上,勒轉馬頭在遠處結隊。


    烏拉標守軍贏得了勝利,城牆上的歡呼聲很快便被沉重的悲傷代替,敵人暫時退了,不少戰友也倒下了,孤城遠懸荒漠中,城破隻是時間問題,勝敗的結局早已注定。


    黃昏,城破了,巷戰結束的很快,烏拉標的守軍幾乎全部戰死,幾十個被俘的戰士也傷痕累累,連做奴隸活下去的資格都不具備,成了敵人刀下泄憤的犧牲品。


    烏拉標擋不住落日帝國軍隊侵略的步伐,城破次日就向著風雲城繼續推進,身後隻留下殘垣斷壁和遍地屍體——烏沙軍團沒有掩埋屍體的習慣。


    石標長巷戰中重傷昏迷在屍體堆裏,成了烏拉標十幾個幸存者之一,曆盡千難才人不人鬼不鬼地回到風雲城。從此軍中少了一員驍將,長清寨多了一個要給寨子修石牆的殘兵。


    烏拉標的戰鬥隻是兩大帝國間戰爭的序曲,那場戰爭持續了七年,最終清輝帝國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兩國至今再沒有爆發大規模戰事,難得的有了今天的和平年代。


    瞎老頭、醉老頭和箭老頭的遭遇與石老頭情節不同,結局都是一樣,因為邊關每一場戰鬥都可能誕生這樣的故事。


    放下第一百塊石頭,老人們走進小院。院門關閉了,山寨的夜晚寧靜中帶著壓抑,隻有山風時不時穿過門縫,窺探著小院茅屋裏昏黃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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