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打開,朱祐樘款款而出,叫過何喬新交待情況,告知要帶走李慕兒。


    何喬新瞄了眼李慕兒,發現她較進門之前似乎又虛弱幾分。尤其是垂在身側的雙手,顯得綿軟無力。何喬新滿心疑慮,卻不敢質疑皇上旨意,惟有放行。


    李慕兒被馬驄抱著跟在朱祐樘身後。她本奄奄地半眯著雙眼,聽到何喬新的聲音突然想起什麽,吃力地伸手抓住朱祐樘衣角問道:“嬤嬤,嬤嬤呢?”


    “她不能放。”朱祐樘回身,卻並沒有掙開她的拉扯,“你放心,朕會叫人善待她。”


    李慕兒緩緩放手。她早就料到朱祐樘不會放嬤嬤自由,必定留著作為籌碼,防她生變。她想再求,可如今能求來二人生路,已是不易,再得寸進尺恐生變故,隻好作罷。好在朱祐樘承諾善待,嬤嬤想來也暫時安全了,接下去自己要做的就是養好身上的傷,再作打算。


    “皇上準備將姑娘安頓在何處?”出了刑部,蕭敬問道,“宮中人多口雜,姑娘來路不明,恐是不妥。”


    馬驄借機上前搭話:“皇上,不如還是將慕兒交給微臣,在宮外找個落腳之地。”


    “那跟放了她有何區別?”朱祐樘停下腳步,“宮中有一個地方,倒是沒人關注,最適合養傷。”


    “皇上說的是······”


    “永巷。”


    李慕兒來到永巷一個小間。蕭敬的辦事效率極高,到李慕兒被安置在床榻上的時候,這間廢置已久的房間已經被拾掇幹淨纖塵不染。馬驄不便進入內殿,已先行回府,朱祐樘也回了皇後處用午膳。


    李慕兒欲起身謝過蕭敬。雖然痛恨皇帝,但這蕭敬言談不多,任事恭謹,她對他倒是有幾分好感。


    蕭敬見她要起來,趕忙說道:“姑娘快快躺下。這永巷不比外麵,日後除了每日送來藥膳水食,凡事都要靠姑娘自己打點。”


    “好,不敢再勞煩公公。”


    蕭敬歎了口氣,“姑娘性子其實不壞,不防聽老身一句勸,往事已矣,莫要太過執著了。”


    “多謝公公好意,可慕兒性倔,恕難從命。”


    “哎,是我多嘴了。”蕭敬指了指床頭花花綠綠的藥瓶,“這些是治療外傷的良藥,外敷內服。老身就此告辭了,姑娘養好傷,差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稟報皇上,再做安排。”


    蕭敬走後,李慕兒脫下外衣欲打理傷口。可數日不曾沐浴,傷口猙獰,無從下手。正在她無可奈何之際,門外傳來敲門聲,一清脆的女童聲音傳來,“姑娘,奴婢是上頭派來服侍的,可以進來嗎?”


    李慕兒披上外衣應門。


    隻見來人梳著一雙小髻,身著素白色的團領窄袖襦裙,手上端著幾套衣衫低頭走進。她把衣裳放在桌上,又出去提了幾趟水,這才走到李慕兒跟前說道:“奴婢伺候姑娘洗漱,再給姑娘上藥。”


    “嗯,多謝。”在這丫頭的幫助下,李慕兒終於把自己打理個幹淨,換了衣裳敷了藥。過程中丫頭極為安靜,低眉順目一聲不吭,做完一切才說了句:“姑娘好好休息,奴婢就在隔壁房中,有事隻管招呼。”


    “等等,”李慕兒叫住她,“你叫什麽?”


    “銀耳,奴婢叫銀耳。”


    “銀耳?”李慕兒渾身煥然一新,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便喚她到床頭,對她說道,“你叫銀耳,我就慕兒,看來我們該是姐妹!你從哪裏來的?”


    “回慕兒姑娘的話,奴婢是浣衣局的粗使宮女。”她的頭低得更下了。


    “你不必對我如此恭敬,我的身份還不如你高呢。”李慕兒打趣道,“我看我長你幾歲,你就叫我姐姐吧。”


    “是,姑娘。”銀耳應道。


    李慕兒覺得好笑,“那蕭敬定是看中你話少,才派到我這裏來。”


    說話間,門口有些動靜,銀耳拉開門看,是個食盒。她把飯菜擺放在桌上,扶了李慕兒坐下。


    李慕兒一邊拉著她也坐下,一邊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銀耳納悶,不過一些殘羹冷炙,這姑娘怎麽也能吃得那麽香。她自小是個不愛惹事兒的,是以看到滿身傷痕的姑娘躺在永巷也沒有表現出驚訝,其實內心對這慕兒姑娘卻是充滿了好奇,自己不過是個做粗使的丫頭,她卻毫不嫌棄地自稱姐妹,可見是個和善的主子。可這主子看起來傷得很重,像是受了刑,看她換下的服製又不像宮裏的人……


    “銀耳,你快吃啊!”李慕兒見銀耳怔愣,咽下嘴裏食物道,“你不吃我可都吃了,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水倒是有的喝,一昏過去就被潑水……”


    “姑娘,”銀耳見她沒心沒肺的,不禁心疼,“不疼嗎?”


    “沒事兒,”李慕兒虛弱地用手拍拍胸口,“我有神功護體。”


    “神功?什麽神功?”銀耳疑惑。


    李慕兒噗嗤一笑,“騙你的!我現在別說神功了,練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會些武,也被驄哥哥他……”


    銀耳見她突然住了口,眼神也沉了下去,便不敢多問,拿過碗筷給她夾菜。


    永巷清冷,平日裏還真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李慕兒也既來之則安之,安安心心地養了好一陣,身上的傷才愈合得差不多了。


    這日晚上,她嫌屋中氣悶,又思量夜間人少,就打算到門外透透氣。


    出得門外,李慕兒發現自己處在一條長巷之中,陰風陣陣,寒沁入骨,一股蕭瑟之氣撲麵而來,四下沒有半點生機。李慕兒自認也算見過大風浪的,此刻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正想著回屋,突然有人在她的肩頭拍了一下,嚇得她尖叫了一聲。


    “哈哈,慕兒姐姐,你怕什麽!”銀耳被她樣子逗的好笑,一起生活半月有餘,兩人已經混的很熟。


    “你這壞人,嚇我一跳!”李慕兒順了順氣兒,拉過銀耳的胳膊,“你覺不覺得,這裏好陰森啊……”


    “這裏是永巷,自然冷清。”銀耳越發想笑,“人人都嫌這裏晦氣,輕易不敢來呢。”


    “你倒是膽大。哎,你來聽聽,是不是有人在哭?”李慕兒本是想嚇嚇她,可是兩人靜下來聽了一會兒,竟好似真的聽到了細碎的哭聲。


    這下銀耳真的嚇到了,她拽拽李慕兒的手臂,瑟瑟說道:“姐姐我們回屋吧,怪瘮人的……”


    李慕兒點點頭,回身正要進門,卻又聽到隔壁隱約傳來呼救聲,一聲一聲救命,時輕時重,悲慘不已。她停在門口,對銀耳說:“你先回去睡覺,我去看看就來。”


    銀耳一把拉住她道:“慕姐姐,公公不許的。”


    李慕兒聞言想起自己的處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能咬咬牙逼著自己回到床上睡覺。


    可這一躺下,哪裏還睡得著,耳邊充斥著哀嚎尖叫,仿佛越來越近,就在咫尺,揪著她的良心。她輾轉反側,床板摩擦傷口產生痛楚,她也恍若不覺。


    遙想當年年紀小,喜歡扮成公子哥出府玩耍,也是整日見義勇為好打抱不平。可是那時父母寵愛,出了事兒總有人給她善後,要是現場碰上打不過的,還有驄哥哥護著……驄哥哥,李慕兒想,要是驄哥哥在的話他會怎樣?


    他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可惜,驄哥哥已不再是她的聰哥哥,而是殺父仇人的兒子。李慕兒也不再是李慕兒……


    “不!李慕兒還是當年的李慕兒!”李慕兒突然一躍而起。


    順著聲音尋過去,果然哭聲就在隔壁院內。


    她毫不猶豫,一腳踹開了門。


    屋內場景慘不忍睹,幾個衣衫襤褸的邋遢婦人被杖打在地,背上臀上鮮血淋漓,有一人背部幾乎已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李慕兒剛從刑部刑罰中恢複,頓時看得自己傷口也滾燙起來。


    她衝著兩名肇事者怒道:“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濫用私刑至此地步,簡直惡毒!”


    “來者何人?”兩個內監這才從驚愕中反應過來,“什麽濫用私刑,你可知我們為誰辦事?”


    李慕兒道:“我是何人關你何事,你們為誰辦事又關我何事?誰人犯罪在深夜行刑,可不是濫用私刑嗎?”


    “你這宮人好不懂規矩!”其中一太監正要上前理論,另外一名拉過了他,悄悄說道:“此人來路不明,事情鬧大恐怕不妙。今晚不如就到這裏,明日回稟了上頭,再來不遲。”


    兩人隨後扔了竹板子揚長而去,李慕兒在他們經過身邊時刻意低下頭轉過身去,避過他們打量的目光。


    打人者既走,被打者卻遲遲不曾起身。李慕兒疑惑,又不敢輕易相扶,隻好對她們說:“人走了,幾位快去治傷要緊。”


    那邊這才有了動靜。幾個受傷輕的紛紛爬向那個渾身是傷難分血肉的,哭喊姑姑,可怎麽喊那人也沒有反應。有個年紀稍輕的抹著眼淚,呐呐說著:“沒了,沒了,又沒了一個,又沒了一個。”


    李慕兒驚得趕緊過去查看,果然已經沒氣了。“怎麽會這樣?”她問道,“是被活活打死的?”


    “可不是嘛,荻姑是第三個了。這幾年來,她時不時來拿我們撒氣,又不給個痛快死法,就這麽耗著我們,總要把我們都逼死才是個頭。”李慕兒看答話人,她的額頭上有條刀疤,顯得麵容猙獰。


    “豈有此理,是誰?是皇帝嗎?他就這樣草菅人命?”李慕兒咬牙道。


    “不是,皇上隆恩,放我們活路,在這永巷老此一生,可背後有人折磨我們,誰能知曉,誰能相助……”年輕者道。“我們這些宮人性命微賤,沒有人會在乎我們怎麽死的……”


    “可惡。”李慕兒緊緊盯著死者,“是誰在背後使壞,我就不信這世上還沒天理了!”


    “天理在天,不在這高牆之內,誰能奈何她……”對方話語充滿了絕望。


    李慕兒抿唇,突然想到什麽,衝回自己屋內拿用剩的醫藥,動靜驚醒了銀耳,銀耳叫她,她也不理,又跑回那邊。銀耳隻好跟去,一進門就被嚇了一跳,連忙想去拽李慕兒,並說道:“慕姐姐你莫多事,宮裏的事管不得!”


    李慕兒拍拍她的手,掙脫開去,邊扶起其中一名傷者邊看著旁邊屍體道:“銀耳可知,我若早一點來,這人也許就不會死。”


    銀耳看看地上死人,更嚇得退了一步。


    “別愣著,快扶她們進屋上藥。”李慕兒吩咐,隨即自己先吃力扛著一個傷重的進了屋。


    一番折騰下來,兩人累得氣喘籲籲。


    屋內蕭條,桌上隻亮著一盞微弱的油燈,照著殘舊的桌椅,破碎的被褥,叫人看了十分心酸。


    李慕兒溫柔說道:“給你們上的藥算些好藥,記得按時擦。”


    刀疤宮女傷得不重,正在照顧其他人,聞言轉身給李慕兒跪下道:“今日多謝貴人相助。”


    “姑姑這是幹嘛?”李慕兒連忙去扶,“快請起來,我不是什麽貴人,也沒有幫到什麽。一想到荻姑丟了性命,我便懊惱不已。”


    對方愧疚地說:“貴人不知,今日你為我們出頭,已是得罪了上頭,怕是要被我們牽連了。”


    李慕兒卻笑道:“姑姑,實不相瞞,我早已得罪了宮裏的頭頭,如今生死不過憑他一言,還有甚可怕?”說著悠閑地找了個破椅坐下,冷哼了聲繼續問,“你倒是與我說說,我這回又得罪了誰?好叫我死後曉得,到底最後是折在哪個手上。”


    刀疤宮女搖了搖頭,似是在歎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而後蹙眉顫著音道:


    “你得罪的,正是當今太後!”


    快五更了,李慕兒躺在自己床上,還為剛才聽到的宮中軼事心驚不已。


    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幾年前,先皇憲宗帝,獨寵萬貞兒。


    萬氏專橫,心狠手辣,因自己皇子早夭,竟在宮中大肆殘害皇嗣。凡有妃嬪懷有身孕,必被她千方百計逼令喝藥打胎。先皇後吳氏因杖責萬氏而被憲宗廢後,於是今日的太後就成了當年的王皇後。她雖也痛恨萬氏,可有前車之鑒,不敢與之爭寵,於是兩下相安無事。


    直到王皇後也懷上龍子,萬氏奸詐,使計絆倒她,致她滑胎。王皇後心痛,卻奈何萬氏在宮中權勢極大,隻得隱忍不發。


    時世變遷,不等王皇後報失子之仇,萬氏便一命嗚呼,也算是惡有惡報。


    新皇登基,王皇後得尊太後,卻始終忘不了當年之痛,要求朱祐樘嚴懲萬氏身旁宮人。朱祐樘卻隻是將她們遷出貴妃宮殿,各自發落到宮內下等差役,連皮肉之苦都不用受。


    今日住在永巷的那群宮女,正是當年在萬氏身邊當差的。太後認為這懲罰太輕,便隔三差五派門監前來滋事,動輒打罵,若是要了性命,隻說是意外死去,草草處理。


    更令李慕兒驚訝的是,朱祐樘的生母並不是當今太後,而是孝穆妃太後紀氏。並且這紀氏當年懷朱祐樘,也曾慘遭萬貴妃迫害,幸得門監張敏救下,又教司禮監懷恩偷偷養於西內,到六歲才得見天日,與先帝相認。


    先皇本為膝下無子煩惱,見了朱祐樘自然歡喜,當即立為太子。


    可入主東宮還沒多久,朱祐樘生母紀氏便離奇去世,相傳也是遭萬貴妃暗算。


    這些過往宮裏老人皆知,已是公開的秘密。這樣說來,萬貴妃不也是朱祐樘的仇人嗎?朱祐樘為何不報當年之仇,治她們這些宮人連坐之罪?還是他故意宮前寬容,宮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太後迫害她們?


    若是如此,這心機實在叫人害怕。


    不過若是真心放過,朱祐樘當真算是肚裏能撐船了。


    李慕兒猜不透,拿不準,也無暇觀望。


    但這後宮可怕之處從今夜的事件便可見一斑。


    李慕兒心中打了主意,明日便叫銀耳去找蕭敬。如今傷已養好,是時候找皇帝問問,留她在這宮裏,後事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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