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李慕兒直到天亮才朦朧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看到昨日那兩人又來了,而且這次打的,竟然是銀耳……


    “不要!”她從噩夢中驚醒,立即下床去尋銀耳。


    銀耳並不在屋內。


    不知為何,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心內惴惴不安,她直覺地又走向了隔壁。推門一看,銀耳果然在此,所幸沒有被打。


    隻是,眼前的場景也沒讓李慕兒鬆一口氣。


    銀耳跪於院內,背對著李慕兒。她的身邊是昨日那群受刑的宮女,此刻匍匐在地。她們的麵前站著一名衣著華麗的婦人,頭戴鳳冠,上綴點翠鳳凰,身後一群內監宮娥恭敬站著,其中正有昨日那兩個凶徒。


    李慕兒猜測,這位應當就是皇太後了,忙識趣得滾到銀耳身邊跪了下來。


    太後正眼都沒有瞧她,招過那倆小太監問道:“到底是哪一個?”


    “回,回太後的話,昨晚夜黑風高,實在沒看清。大約就是這兩個了……”


    李慕兒心想,這太後整日在後宮閑的,還有空叫人來指認。


    “既識不得,就都給哀家打!”太後輕飄飄發話,“哀家約了皇後賞花,這裏便交給你們了。”


    “太後娘娘,”李慕兒一個激靈,“是小的壞了您的事兒,與他人無尤,您就衝著我一個人來吧。”


    太後這才看了眼她,道:“倒是個有骨氣的,那就好辦了。你既被關到永巷,就該知道,什麽事不該做,什麽人不該幫。”


    李慕兒從小野慣了,哪裏懂得宮裏頭主仆之間尊卑的規矩,本能地便回嘴:“小的知道,仗義之事該做,可憐之人該幫。小的還知道,冤有頭,債有主。”


    “大膽!你敢頂嘴!”門監指著李慕兒恨恨道,“太後,就是這廝,昨晚也是這般伶牙俐齒!”


    “小的沒有頂嘴,隻是在回太後的話。小的賤命一條,太後要拿輕而易舉。可太後可曾想過,如今太後在這宮中,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前不齒的事,現在卻要做來汙自己的手嗎?”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卻十分強硬,一字一句打在太後耳邊,讓她不由地驚了驚。半晌,太後抬抬手,示意門監退下,笑道:“果是一張利嘴,那你倒是說說,哀家這滿心的怨懟,如何排解?”


    李慕兒悄悄望了眼太後,隻見她雖是笑著,卻兩眼空洞,鳳冠霞帔映照的,不過是眼角時光烙下的細紋,和寂寞空庭深鎖的無奈吧。李慕兒突然想到自己的母親,每每看著自己,也總是笑著,眼中全是愛意,溫暖明媚。


    “小的也不知,心有怨懟如何排解……小的羨慕太後,仇人已死,恩恩怨怨已成黃土。小的也想手刃仇人,卻無能為力……”李慕兒喃喃說著,又跪直身子拱手磕頭道,“太後,望太後三思,不要讓過往雲煙蒙蔽慧眼,傷了無辜性命,也無濟於事,不過是一遍遍重溫痛苦啊……”


    太後沉默站著,李慕兒的話確是觸動了她,她心裏豈會不知,當年自己受盡委屈,忍氣吞聲,如今總算熬出頭了。那過往仇恨,又豈是打罵幾個宮女就能忘卻的,想想隻是為了提醒自己還活著,而那萬貞兒,卻終是沒有笑到最後吧……


    正好此時身旁的宮女上前提醒道:“太後娘娘,皇後還在宮後苑等著呢。”


    太後權衡了一下利弊,覺得此事確實不應鬧大,遂搖搖頭道:“也罷,你這宮娥子,倒是有幾分靈光。今日哀家要去宮後苑,就此罷了吧。”說完擺擺手,朝門口走去。


    “謝太後放過她們!太後英明,定會福有福報!”李慕兒轉了個個兒又磕一頭。


    “哀家沒說放過她們,”太後停步,“她們還不是得在這永巷老死,永世不見天日。”


    太後走後好一會兒,眾人才喘了口氣。


    銀耳緊緊握住李慕兒的手:“慕姐姐,剛才嚇死我了,你膽子太大了!”


    李慕兒回握,輕笑道:“也許是我不懼死,所以豁得出去。”


    一旁宮女們紛紛道謝,李慕兒和銀耳將她們又扶回房中,這才離去。


    出了門,李慕兒望著長巷盡頭問:“銀耳,北邊有扇門,通往何處?”


    銀耳回答:“那是瓊苑西門,通往宮後苑。”


    怪不得剛才太後往這兒轉了。


    那麽門的那頭,是他的皇後在那兒了。或許還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美人如花花如錦,那陣仗,想必夠招蜂引蝶的。


    李慕兒如是想著,想著,突然想到正事,忙與銀耳道:“你快去找一趟蕭公公,就說我傷養好了,該他們履行承諾了。”


    “好,公公交代過的,我這就去。”銀耳說著跑開了。


    李慕兒又望向那扇門,一門之隔,這裏冷冷清清淒淒慘慘,那邊怕是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吧!


    這宮裏,真是比外麵江湖複雜多了…


    正神遊天外,那扇門突然動了起來。吱呀一聲,在這清冷的永巷間聽起來格外突兀。李慕兒錯愕,更糟糕的是,她不知不覺間已步到了門口三尺處,門一開,她便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門外眾人眼中。


    “喲,怎麽,你這婢子也想上宮後苑賞賞?”李慕兒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對麵一陰惻惻的聲音就傳到了她的耳中,不知是哪個得勢內監,竟然趕在主子麵前開口。再看這倆主子,可真真是宮中的大主子。


    一位是剛剛見過的太後,而這另一位,身穿直領對襟黃色大衫,織金雲霞龍紋,並列兩條深青霞帔,橫綴青羅襻子一對,下墜雲龍玉墜子一枚。頭戴龍鳳朱翠冠,特髻上加龍鳳飾,龍鳳都中銜珠滴,威儀萬千。卻偏偏生了一張小臉,腮凝新荔,鼻膩鵝脂。雖細眉細眼,也是綽約多姿。美人小家碧玉,與身上威嚴華服格格不入。


    李慕兒打量得津津有味,渾然忘了自己身份。出聲的太監隨即跨過門檻欲一腳踹來,李慕兒自幼習武,本能閃身避開,才猛然想起此時境地。麵前所站,不消說定是那張皇後啊,她隻得恭敬跪下見禮。


    今天真是黃道吉日,出門盡遇貴人,先是太後,又是皇後,怎麽其他妃妃嬪嬪,倒是沒見著?


    皇後見她魯莽,不禁皺眉道:“母後說這永巷有個機靈丫頭,看來也不過如此。”


    太後笑言:“母後倒是看她對眼,才向皇後打聽,這是哪宮發配來的啊?”


    李慕兒心下惶恐,老祖宗你可快放過我吧,這下可要捅大婁子了。


    “母後若是喜歡,自然該指派去服侍您的,隻是本宮見她麵生的很…”張皇後說著喚過剛才那太監,“德延,你可有印象?”


    名叫德延的太監恭謹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娘娘治理後宮有方,近年來倒不曾有宮女犯了宮規遷至永巷。如此一來,永巷中多為前朝宮人,查起來費些功夫。”


    “你,抬起頭來。”皇後遂轉向李慕兒。


    李慕兒抬頭。


    “瞧著年紀不大啊。”


    “皇後這樣一說,哀家也覺著奇怪了。若說是前朝,關押永巷必經我手,我卻也不識。”太後搭話,亦心生疑惑。


    李慕兒心內千回百轉,盤算該如何應付這兩位前朝今朝後宮之主,可她一個宮外女子,對宮中製度一竅不通,饒是有三分機警,此刻也如砧板上的魚肉,一籌莫展。


    “哼,”皇後冷哼道,“枉本宮身為後宮之主,竟不知宮中原有來曆不明之人。你且說說,你是哪裏發配來的?叫什麽名字?”


    “唉……”李慕兒越想越亂,越亂越錯,索性歎了口氣,大著膽子說道,“是皇上把我帶到這兒的。”


    “什麽?”皇後本也算鎮定,聞言卻氣衝衝起來,“說話如此尊卑不分,難不成你是皇上從宮外帶進來的?!”


    “正是。”


    “你好大的膽子!”皇後怒指李慕兒,“竟敢在本宮麵前打誑語!皇上怎會瞞著本宮帶女子進宮,再不說實話,來人,給本宮掌嘴!”


    “奴遵命!”那太監德延像是得了個大便宜,上前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李慕兒嘴角頓時浸出鮮血。


    “小的說的是實話,皇後若是不信,大可找皇上對質。”李慕兒想還手,可渾身內力早已不複存在,哪兒還有當年的好身手可以自保。


    “好啊,還敢頂嘴!”皇後從聽到她是朱祐樘帶進來開始,就像吃了火藥,脾氣突然暴躁起來,“母後,今日這丫頭,怕是不能給你了。她來路不明,本宮得好好查查,莫叫母後有危險才好。”


    “皇後說得是,哀家本也未必要她,如今看來,怕是個禍水。皇後且先問話,哀家乏了,先回宮了。”太後說罷揚長而去。


    走出永巷,太後身邊太監低語道:“太後,皇後好大的氣焰,明知您中意那丫頭,還不顧您的……”


    “住嘴!”太後嗬斥他道:“皇後她是吃醋了你沒看出來嗎?皇帝一向對她有求必應,整個後宮都為她空置著,如今突然領個丫頭回宮藏著,皇後能不惱嗎?”


    “太後說的是。可太後麵前,皇後當收斂才是。”


    “無妨。”太後笑著說,“今日那丫頭道出了你等不敢說的話,確實提醒了哀家,如今哀家在這後宮頤養天年,無需再仰仗他人鼻息,痛快得很!那萬貞兒再得寵,還不是早早命歸黃泉,惡有惡報!”


    這一邊,皇後行禮恭送後,轉身道:“今日不教你說出實話,本宮就白掌這後宮鳳印了。德延,給本宮打。”


    李慕兒無奈地說:“皇後,小的所說千真萬確,您為何不信?可否請來皇上相問,皇上自有解釋。”


    “你是什麽東西,皇上是你想見就能見著的嗎?”德延又是一掌揮落,“即便真是皇上帶來的,將你囚於永巷,便是罪人!”


    皇後聞言倒是臉色稍霽,可憐李慕兒兩頰已被扇得紅腫,狼狽不堪,她實在氣急,口齒不清道,“皇後就算把我打死又有何用?且不論我是否有罪,即便有也隻聽皇上發落。皇後管的是後宮,我非後宮之人,皇後不怕皇上怪罪嗎?”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德延見李慕兒腰板直挺,牙尖嘴利,一腳向她踹來,“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你也敢來挑撥!”


    李慕兒向來不怕天高地厚,又出於習武者的本能,竟伸出手想要反擊。


    奈何,如今的她不說手無縛雞之力,也到底再沒有武功可以自保。伸出的手絲毫未曾妨礙德延,她瞬間被踢中胸口,整個胸腔襲來一陣陣大痛。


    看來這內監倒也算是個練家子!


    本來被封內力,心脈不見有損,被這一腳倒踢出個內傷,李慕兒覺得好笑,逃過了皇帝,勸過了太後,最後卻死在這毫無瓜葛的皇後手上,難道這是天意?還是?


    念及此處,她突然福靈心至,莫非這一切不過是皇帝的陰謀?


    什麽永巷清冷適合養傷,實是想騙過聰哥哥,借她人之手殺她嗎?


    否則為何一直不聞不問?


    否則為何銀耳還不叫來蕭敬?


    蕭敬,對了,李慕兒欲起身,想想還是躺著裝死算了,便伏在地上告訴皇後:“你且慢些動手,我剛才去請了蕭敬,他來了一切自可分明。”


    “什麽你啊我的,今日定要教你知道這宮中規矩,上下尊卑!”德延氣急敗壞地說。


    “停手!”


    德延一掌將將又要落下,卻聽永巷那頭有人喝止道。


    緊接著身旁宮人皆拜倒跪迎,三呼萬歲。


    李慕兒打眼看去,隻見朱祐樘身邊隻跟了蕭敬和銀耳,急步而來。


    明明他們已經走得很快,明明永巷就那麽一點路,李慕兒卻覺得時光仿佛慢了下來,隨著他們的腳步一下,一下,遠在天邊……


    朱祐樘穿著常服,翼善冠高高在上,盤領窄袖袍子,玉帶齊整,皁靴清爽,似是下朝而來。李慕兒望著他衣前盤著的那條金龍,心中不禁覺得諷刺,他是天下最大的人,卻是她想殺的人,他就這樣朝她走過來,他能左右她的性命,也能左右天下人的性命。他不殺萬氏身邊的人,卻殺了她滿門。他到底安的什麽心?果就為博仁義之名而饒她性命?還是假仁假義借刀殺人?


    “皇上!”皇後快步走過去相迎,“你果真識得此人?”


    朱祐樘停住腳步,等皇後走至他身前,兩人恍若無人地相擁在一起,而後分開,雙手緊握徐步而行,幾個小動作做得如此自然,李慕兒想那德延太監倒是說的實話,這對年少夫妻果真是伉儷情深,怎麽看都像是一場好戲,她為魚肉,人為刀俎。


    “皇後在想什麽呢?”朱祐樘邊行邊講,“之前去往陝西,路途艱險,曾遭刺客埋伏。”


    嗬,這麽快就要露出狐狸尾巴了,李慕兒心想。


    “什麽?!”皇後急忙停步打量上下,“皇上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可有傷著?”


    “皇後關心則亂,”朱祐樘展展雙臂,又拉過她同行,“你每日與朕同寢,有無傷著,你會不知?”


    “皇上……”皇後的臉羞紅了起來,這一臉紅更是顯得明豔動人,“那這女子是?”


    終於,幾人走到了李慕兒麵前;終於,這場膩歪的戲總算演完了,李慕兒眯起雙眼,隻等宣判。


    “是她救了朕。”朱祐樘突然伸出手來,陽光打在他的半邊臉龐。李慕兒看不清,她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模糊了,眼前半弓著腰的人影,一隻手的輪廓,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裏有人說:“為何每次見你,都是這副狼狽模樣。”


    李慕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鬼使神差地交到那隻手中,又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你的承諾,可還算數呢?”最後鬼使神差地暈了過去。


    朱祐樘握著李慕兒的手,感覺到她手指上長年握劍而生的薄繭,心裏發笑。自己是鬼迷心竅了,這繭為殺他而生,這人是為殺他而來。可他不僅留下了她的性命,還將她帶進宮中,蕭敬稟報她有難,又來不及換下朝服徑直過了來。


    “皇上說的,是真的嗎?”皇後驚詫地站在一旁,“可,為何不告訴我?”


    “她為救我受了重傷,朕不告訴皇後,是怕皇後擔心。她本是宮外庶民,可救命之恩不得不報,便帶回宮中養傷。”朱祐樘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此刻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我豈不是錯怪了恩人?”皇後錯愕,“皇上糊塗,怎可將恩人置於這冷宮永巷,豈不虧待?”


    “皇後,朕本以為永巷清靜,不會泄露風聲。若是叫朝臣知道朕路遇刺客,又要煩得我耳朵起繭。”朱祐樘搖了搖頭,“此事就到此為止,怪朕沒有與皇後打招呼,是朕不好。”


    “是我的錯,不該逞一時意氣,”皇後晃晃朱祐樘的手臂,“皇上可會責怪樂之?”


    朱祐樘拍拍皇後的手背,淺淺笑道:“自是不會。”


    “那,皇上打算如何安頓她?”


    “朕見她有些才氣,就封她做禦侍,在朕跟前伺候筆墨文書,皇後覺得如何?”


    “隻封做禦侍?”皇後心中竊喜。


    “不然皇後希望朕封她什麽?”朱祐樘反握住她的手。


    “皇上,你戲弄樂之……”皇後語帶嬌嗔,“都聽皇上的就是了。”


    “樂之,朕答應過的事情必會信守承諾,你當信朕。”


    光影斑駁,微風拂麵,永巷中,帝後相對而視,宮人們低頭斂笑,旖旎了整片春光。


    唯有地上伏著的李慕兒,和她身旁一直不安打量著她的銀耳,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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