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才四更天,李慕兒便起床出門。


    月色尚且蒙蒙,大地依然沉寂,未融的冰雪罩著這幢巍峨建築,乾清宮裏裏外外一片靜謐。


    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聲,卻又嚐試嗬出薄薄的熱氣,好將手呼熱了,去暖一暖凍紅的耳朵。


    可瞬間手又冰冷了,隻好一步步重複這樣的動作。轉頭望望朦朧霧色,李慕兒覺得這個冬天似乎格外漫長。


    等待許久,暖閣裏燈火終於亮起,傳出了微弱的動靜。李慕兒趕緊去傳執役人等,幸好,她們比她老道的多,早就備好諸般事務,在等著皇上起床。


    裏間卻突然恢複了寧靜。


    李慕兒捉摸不準,該現在進去還是繼續侯著呢?轉身想去問身後四個端著紫金盆的宮女,可她們都彎著腰低著頭,一副但聽吩咐的樣子。


    隻好作罷,暗暗清了清嗓,對著房門弱弱問道:“皇上,您起了嗎?”


    朱祐樘片刻前已起身靜坐醒腦,聞此話時,正被皇後摟住腰撒嬌:“皇上,再陪我睡會兒……”


    他將要反手安撫她的動作驀地頓住,耳邊回響著外麵人兒略帶沙啞的聲音,她是不是受涼了,她會不會凍壞了?


    皇後望著他半闔的雙眼,明明是極力掩飾著什麽情緒,便覺得心中一片懊惱,低低道:“女學士,進來吧。”


    李慕兒恭謹應是,帶領眾人進去,推門一瞥間是她纏著他腰的親昵模樣。<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下意識地低垂了眉目避開,在門邊站著。


    宮女們上前伺候他盥洗,從她身邊經過匆匆退下,她視若無睹。後頭有一年長的宮女拿著梳子欲為他櫛發,被皇後接過,她也沒有發現。


    皇後站在朱祐樘身後親手為他束發,每一梳都極近溫存,每一梳都熟悉平常。


    “皇上,”她突然扯起嘴角問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大婚的第二天,我也這樣為你櫛發,你拉著樂之的手說了一句什麽話?”


    朱祐樘睜眼,淡淡看著鏡中,沒有回答。


    皇後嘴角笑容卻更甚了,“皇上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若是李慕兒現在還能淡定當做一切都是尋常,那她一定是腦袋被驢踢了。


    皇後必須是為了刺激自己,讓自己知難而退啊!


    李慕兒正腹誹著,就聽皇後叫她:“女學士,你看,我梳得好不好?可梳正了?”


    李慕兒趕緊抬頭看朱祐樘的發髻,鏡中的人影便不期然地映入了她眼眸。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剛醒來的模樣,雖然有些睡眼惺忪,精神靡靡,可她的心上人,還是那麽英俊好看。


    李慕兒這樣想著,心中又覺愉快,剛才的酸意暗湧,被一番甜蜜滋味壓回心底,含笑答:“皇後娘娘手藝很好。”


    又招過身旁端著衣服的宮女道,“皇上,該更衣了。天兒冷,莫要著涼。”


    朱祐樘依舊不發話,起身,上前幾步,展開雙臂。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兒的錯覺,他眼底似乎浮現了絲笑意。


    而皇後則親自上手,為他穿衣戴冠。李慕兒低頭不敢正視,亦不想正視,最後遞上披肩時,倒是多看了幾眼。


    這披肩是由貴重皮毛縫成的一個大約高六七寸的圓圈,在兩側對應耳朵的位置各縫綴一條長片。這樣,箍在他翼善冠外側,皮圈護罩頭部,兩側的長片則將耳朵掩起,達到了很好的禦寒效果。李慕兒心想,這東西可比她從前在家戴的護耳暖和多了。


    終於等到朱祐樘穿戴好,皇後膩歪好,李慕兒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頭去上朝。


    皇後嘴巴動了動,終覺得不好將她直接留下,就由她去了。


    李慕兒走在朱祐樘轎邊,深深籲了口氣。看著籲出的一大團白汽,她捂嘴便是一陣偷笑。冬日裏他的步輦已換成了有頂有欄的轎子,李慕兒看不見他,卻還是走得滿心歡喜。


    其實,她也不知自己在傻傻開心什麽。也許是因為能夠如願以償地陪在他身邊,並且是這樣幾乎寸步不離地陪著,已經讓她足夠滿意。


    走到奉天門內,李慕兒和抬轎的人必須止步了。朱祐樘下轎正要出奉天門聽政,突然回身走回來,將頭上披肩摘了下來,給李慕兒套上。


    李慕兒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聽見他邊擺弄著她的腦袋邊說:“額,好像太大了。回頭朕讓他們給你做一個,省的你老覬覦朕的。好了,在這兒等著,這樣就不冷了。”


    說完他雙手快速捂了把她的臉孔,轉身就走,留下李慕兒愣在原地,鼻子直抽抽。


    這一日的早朝,百官都戴著暖耳,唯獨寶座之上的皇上,凍得耳朵通紅。


    好不容易聽到下朝的鞭聲,李慕兒焦急探身看他走近,又將披肩給他戴回去,踮著腳歡快道:“等下皇後看了不高興。我戴一會兒,你戴一會兒,這樣我們都不冷了。”


    兩人望著彼此,明明天寒地凍,心中卻都溫暖如春。


    回轉乾清宮中,皇後果然還在,她替朱祐樘換上便服後,李慕兒便要領人呈上茶湯及諸種餅餌,再到殿中陳設早宴。昨夜那德延逮著她教了半宿,她一點不敢馬虎。


    朱祐樘與皇後共食,桌案設了兩桌,上麵陳列各種菜色,都以清淡為主。禦桌旁邊,還設了數張小案,尚食局有專人在此先嚐菜試毒。


    到得他們夫妻動筷,李慕兒心道這下該沒她的事兒了吧。不料好的不靈壞的靈,皇後像是會讀心法術似的,馬上點了她的名:


    “皇上,這道野生木耳珍貴,女學士今日差事當得好,不如賞她吧。”


    朱祐樘隻嗯了聲。


    李慕兒心裏狠抽自己大嘴巴,麵上卻含笑作揖,“謝皇上賞。”


    然後悶聲走至小案前,接過宮人遞來的賞賜,憋屈地站著一口口吃完。


    又覺得好笑,這麽巧賞慕兒吃木耳,皇後果真有讀心法術。


    這樣想來,嗯,味道確實不錯。


    吃了好幾道賜菜,身旁的宮人都投來了羨豔的眼神,一定覺得這女學士果然受皇上器重,連皇後娘娘都如此厚愛她。


    李慕兒欲哭無淚,這些人,能不能三觀正一點?!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頓飯,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個活菩薩,李慕兒敲著老腰,一步步挪到朱祐樘身邊磨墨。


    何文鼎衝她眯著眼笑笑,也是笑得極有內涵,氣得李慕兒衝他揮了揮拳。可她一手扶著腰,拿墨條的手一揮,就甩出幾滴墨汁到了朱祐樘臉上。


    何文鼎立馬憋笑低頭,李慕兒慌忙扯了袖子給他去拭,賠笑道:“呀,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哈。”


    朱祐樘將手上帖子一放,斜眉道:“怎麽?報複朕嗎?”


    李慕兒見袖子拭得他臉頰皮膚都紅了,隻好換手輕輕去擦,“臣哪敢啊。況且,臣也沒什麽事情要報複的啊!”


    她的手指不似尋常女子滑膩,有些帶繭的粗糙,可偏偏這麽不溫柔的觸感,便撫得朱祐樘平靜了下來。


    這一早上的,看皇後處處給她下馬威,早看得他左右為難,心煩氣躁。皇後是他明媒正娶的患難妻子,他從來都是由著她胡鬧,可今日她明麵上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卻讓他無比揪心難受。


    也許李慕兒是對的,若是納了她為妃子,還不知道要受怎樣的欺侮呢。


    “你當真不生氣?”


    臉上的墨漬已經被擦幹淨了,可李慕兒卻沒舍得伸回手,仍然撫著他臉回答:“有一點點……不過我會習慣。你告訴過我順著她心意就好了,我記著呢!你看,她也沒拿我怎麽樣啊!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難做的,一輩子都不會。”


    朱祐樘看著她半晌,如果此生真的不能結為夫妻,這樣知己相伴,或許也是美好。可是,心角的那點遺憾,亦是一輩子吧?


    強笑道:“你倒是看得開。”


    李慕兒也笑,“幸好你是個勤快的,公事忙也忙不完,我也好少吃點醋!”


    朱祐樘被她的這句吃醋哄得歡喜,安心辦起正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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