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軒內,纓寧正給母親請早安,說著話。怡景閣的丫鬟來稟說二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過不來了,望太太恕罪。


    這恕罪的話是說個好聽的,自個兒女兒病了,紀夫人自然心急還來不及呢。楊氏忙帶了七姐兒往怡景閣去,若是嚴重的話可是要早些叫大夫的。


    二姐兒身邊的大丫頭青碧在門外候著,看見太太過來,隻說是姑娘不舒服,正在床上躺著呢,連她也不讓進。


    紀夫人急了,怕出什麽事,忙叫丫頭去開門。


    “姑娘,夫人過來看你呢,我可把門開了哦。”青碧在門外喚道。


    “我無事,叫母親放心,都回去吧,我好著呢。”纓秀在裏頭嚷道。


    聽二姐兒這麽說,紀夫人哪能放心的下,便叫青碧趕緊把門推開了。


    楊氏和七姐兒進了屋,屋內燃著香,煙熏繚繞,窗門緊閉,哪也不透氣,直叫人悶得慌,這憋也是要把人憋壞的。趕緊又叫丫頭都將窗戶開開。


    床上的纓秀本適應了昏暗的屋子,這窗外的天光一照進來,刺得睜不開眼,趕緊拉上被子蒙了頭。


    “哎呦我的傻姑娘,你這是幹嘛呢。”紀夫人進來一看,放了一半的心,這二姑娘倒不是真病了,怕是為昨兒個事難過呢。


    纓寧以為二姐兒還在生婧珠的氣呢,自家二姐兒自來心氣高,這婧珠與劉公子的事府裏下人都私下議論,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便是太太三令五申,也還有些長舌的在背後嚼舌根呢。


    她走到床榻邊坐下,伸手去拉二姐蒙在頭上的衾被“:昨兒個不是說沒事了嗎,今日怎的又連床都起不來了。”


    纓秀的被子突然被奪下,露出了帶著淚痕略顯蒼白的臉。纓寧一愣,沒想到二姐兒難過到這般。昨日看著堅強,一滴眼淚沒流,卻都是裝的。


    紀夫人看了也心疼,好好的女兒,好好的一樁婚事,就這麽被攪黃了,這是女子生命中多大的一件事兒啊,竟遇上這麽個糟心事,傳出去都不好聽。


    “好姑娘,母親知道你難過。我今日去萬壽堂,你祖母也同我說了,那珠姐兒可不能留在府裏了。”楊氏雖覺得有些對不住婧珠她娘,但哪個當母親的不護犢?留了這麽個人在府裏,平時見麵都能想起醃臢心事來。她也想好了,就算多給婧珠些銀兩,在外頭給她置辦個一進的小宅院,讓錢婆子跟去,再買兩個丫鬟送去,平時生活上照應著,再趕緊說門親事,也算仁至義盡,對的起她死去的母親了。


    纓秀倒也沒恨誰,婧珠她是怪過的,但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也不全都是婧珠的錯。出了這樣的事,不過是心裏鬱悶著,哭一哭發泄一下罷了,好在對於劉公子她也隻算是看對眼,並未真動了情。


    女兒傷心歸傷心,這紀夫人哥哥要上府的事還是要操辦起來的。今日明日的膳食都要一樣樣定了。外院的廂房劉家公子剛住過,隻需把床寢換了,屋子稍微收拾一下便成。還有伺候的下人丫頭也要挑好了派過去。


    “你也別難過了,這好人家多的是呢,咱不急慢慢挑,母親定要給你挑個最好的。”楊氏見二姐兒已經自個兒坐起來了,看她倒還想得開,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好在是她二姑娘遇到這事,這並非她偏心,而是自個兒這兩個閨女雖是一母所出,性子卻完全不一樣。


    “你既然起來了,也好好收拾收拾,今個兒你舅舅過來,肯定是要出去見見的,否則就該被說沒規矩了。”紀母拍了拍二姐兒的手,又對纓寧說道“:寧兒你好好陪陪你二姐,我事兒多,就先回去了。”


    纓寧將母親送至院門外才返身折了回來。


    纓秀想了一天一夜,哭也哭了,惱也惱了,聽說婧珠要被送出去了,這會兒倒也想通了,自己還有個好母親,好妹妹,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劉公子這樣的人家不要也罷,好在是現在出的事,若是她嫁過去之後遇上這事兒,那可真是哭也沒地方哭去了。


    既然想開了,遂掀開衾被,喚來丫鬟更衣打水淨臉。看著銅鏡中的女子依舊光彩明豔,人收拾精神了,心情也好上了幾分。


    紀夫人早早就派了自家管事在城門口候著,隻等接上楊老爺往紀府來。說來倒也奇怪,這哥哥若是奉著聖諭進京辦事,前幾日青州定有母家的來信,以往嫂嫂也會一同隨行入京,入京之後必有各部主事接待,住的是朝廷特許的官營驛站。不過年不過節,母家是不來人拜訪的。問了紀老爺,紀老爺隻說大舅子來京都與他有事商議,別的也未多說。這該是多頂要的事,讓哥哥如此匆忙趕來,而自家老爺又三緘其口。楊氏也隻得將疑慮放在心裏。


    楊大人的馬車日夜兼程,隻花了一日半的功夫便到了京都,接應上紀家派來的下人,急急往紀府去。


    紀大人一早便起身在書房裏等著了。昨夜他一晚沒睡,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在背後指使的人是誰。


    他踱著步,背著手,隻要一想到有人在背後揪他的小辮子,弄不好事情就要敗露,渾身便直冒冷汗。萬一這棋局一步沒走好,那可是要遭來滅頂之禍的。


    紀大人又朝門外問了第三回“:趙世,楊老爺可接到了?”


    “接到了,正往府上趕呢。”趙世是跟在紀大人身邊辦事的大管事,自幼便跟了還是公子的紀老爺,十分得紀義淮的信任。而且紀家的賬目都是經他的手進項出項的,連紀夫人都不知道的紀家密事他也是知道十之八九的。


    “等楊大人到了府裏,便直接帶他來我書房。”


    “那夫人那裏?”


    “這事兒萬不可讓她知曉,隻說我有要事商議。”宅內婦人自來遇事便無主見,紀大人隻覺得這事兒十分棘手,若這事兒能過去,那便當作什麽也沒發生,若這事兒過不去,隻當做了最壞的打算也要把後院女眷安置好。


    紀夫人派去的人回來稟報說,楊大人已經到府裏了,剛進了府便往紀大人的臨書閣去了。楊氏覺著定出什麽事兒了,隻自家大人不說,她也無從得知。


    楊氏突然想到一貫以來自己經手的賬目漏洞百出,說與自家老爺聽,紀義淮卻隻推說外頭置了個錢莊鋪子,叫了個掌櫃打理,自始至終她都沒碰手過。又想到哥哥自來管理鹽務和采辦宮廷進項,掌著聖上撥下來大批的銀兩,莫不是這其間出了問題?一想到這個麵上,楊氏險些站不穩差點栽了去,若真是這般,那老爺殫精竭慮,哥哥連夜上京也不足為奇了。


    這事兒可小可大,若真是兩人互為勾結,事情不被抖出來還好,裏頭的空缺還可慢慢填補,若被有心的抓了把柄,那可真是萬劫不複了。一想到有這個可能,紀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忙忙換了衣裳,叫來嫣紅準備往老夫人的萬壽堂去。


    墨玉色刻滿篆文的檀木佛珠被攥斷了線,傾刻分崩離析。紀老夫人看著滾落的珠子,慢慢消化著剛剛兒媳的話。


    “這都是你我的猜測,許是我們想多了。他是你哥哥,你定要拉他來問個明白,知道麽?”紀老太太自十五歲便嫁給了紀太傅,在紀家過了大半輩子,這生後的事她管不了,但在有生之年斷不能看著紀家毀在紀義淮手裏,否則死後下去如何去麵對紀家列祖列宗,去麵對已故的紀成康。


    臨書閣內,紀大人已經急得焦頭爛額,“:定是那宋老賊搞的鬼!這紅頭賬簿鎖在密盒裏又藏進了暗閣,一般人如何得知?也隻有他手裏的暗衛能做出這樣的事兒。那混進的內賊可抓著了?”


    這包衣驍騎參將宋大人是巡捕營魏提督的爪牙,而魏提督便是魏皇後的母家,自來與聶丞相不對頭,朝堂之上常對紀義淮多有刁難。


    “那混進的賊人連夜便逃了,等我發現時早已出了青州城,我哪裏抓去。這聶丞相他撼不動,倒走旁門左道,使出下三濫的手段,不作文章不懂道理的武人就是粗鄙!”楊大人好歹也是讀書人出聲,雖心裏有氣,但再難聽的話他也說不出來了。


    “這事已至此,接下來如何,當從長計議。”紀義淮知道這當下自己不能慌亂,他還有個老母親有妻子兒女一大家子人,定要渡了這個節檻。“這賬簿已經到了他們手上,揭發咱們是遲早的事兒,隻要東西一交到聖上那裏,那真是無力回天了……除非他們交不上去。”紀大人知道,聶丞相素來門生眾廣,權勢之大,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要躲過聖上的眼線,蒙了聖上的眼,他便能一手遮天,況且他們自來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這賬目進項上的事多有他的蔭蔽,看來這事兒也隻能求他了……


    “這事兒我確是聽你的安排全做了,若東西真被遞了上去,可有填補之法?”楊大人每每過那賬目,都心驚肉跳的,若不是有妹夫這顆定心丸,他是萬萬不敢做這樣的事兒的。


    “這事兒就是衝我們來的,數目之大,哪還有填補之法……”那麽大的數目,又運作了這麽些年,哪是想填就填得上的。


    楊大人一聽妹夫這麽說,一時灘坐在位上,他後悔了,可前麵是豺狼虎豹後麵是萬丈深淵,他沒有回頭路。


    這兩人在書房裏關了一下午,連茶水也沒進過,出來時天欲黑了。


    紀大人叫來了趙世,遞了封信函,即刻給聶丞相去帖,說是要連夜上門拜訪,有要事商議。


    紀夫人好不容易等到老爺和哥哥出來,啥也沒說,命人擺了宴席,伺候起茶水來。


    “我有要事去趟丞相府,便不吃了,你招待好你哥哥。”說著紀大人帶了兩個隨從出了廳堂。


    紀夫人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楊大人這會兒心裏雖是翻江倒海,但麵上依舊往日做派,就怕妹妹知道也跟著擔心受怕。


    紀家幾個公子姑娘也相繼過來請了安,這楊大人許久未見外甥和外甥女,看著哥兒都長大成人將要考取功名,姐兒都亭亭玉立,心事不禁湧上心頭,覺著對不住自個兒妹妹,卻又無法將真相說出口。


    紀夫人看出哥哥滿懷心事,那一杯杯酒往肚裏灌,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待用了膳,回了廳堂,紀夫人見四下無人,忙閉了門窗,拉過楊大人質問道“:哥哥可有話同我說?”


    楊大人哪裏肯說,多一個人知道多一個人擔心。況且這樣的事,妹妹一個弱女子,如何承受的了?這事萬一弄不好是要家破人亡的……


    這邊紀大人還未趕到丞相府,前頭先去遞帖子的趙世就趕來了,“紀大人,相府的門房接了帖,說是丞相大人午膳後便被聖上召進宮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這可如何是好?


    這聶丞相今晚必是要見到的,關乎到身家性命,十萬火急。紀義淮依舊叫馬夫往丞相府趕去。


    是相府的林管事出麵招待,將他帶至了相府的客堂。


    “林管事可知丞相大人進宮所謂何事?”紀義淮問道,這聖上若無要事自來不會召官員進宮留至申時。紀義淮意念一閃,打了個激靈,搖搖頭,定是自己想多了。


    “我家老爺得了聖上口喻便急急進宮了,至於何事老奴便不知了。”


    “可有說什麽時辰回來?”


    “宮裏並未來信,都到這個時辰了,想是快了,紀老爺稍候片刻吧。”林管家為紀大人上了茶便退下了。


    紀義淮這一等,便等了兩個時辰,到了戌時。


    外頭林管家進來說,老爺從宮裏來了口信,今晚不回府了。


    紀大人一聽,可要壞事了。辭了林管家便上了馬車打道回府。一路上一直在想丞相進宮這事兒,難道真的有這麽巧的事?


    紀府內,紀夫人坐在寢室的榻邊,腦子裏還回想著哥哥剛才的話:都怪我糊塗,隻這一步錯步步錯,可沒有回頭路了。隻要這一關平安過去了,我定好好為聖上當差,不想那投機取巧之事。


    到底還是被她猜中了。


    她素來不問老爺朝堂政務之事,到底作了多少,她也一概不知。但她知道,這件事聖上若要追究,他紀義淮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想到自己即將科考的大哥兒,還未出嫁的幾個姐兒,紀夫人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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