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州都護府後門出來,一條幽深的小巷徑直通向長安坊的幾戶庭院,大約因為庭院多數都是空置,平日巷子裏便很少有人來往。正月初八,正是都護府剛剛開衙、人心最散的日子,午時前的小巷裏,更是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無。因此,當有人從府衙後門一路向巷子深處而去時,那謔謔的靴子聲也在小巷的高牆間回蕩得越發清晰。


    小芙早守在了門口,聽到這聲音,忙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的高個男子穿著墨綠色的圓領夾袍,神色淡淡的向她點了點頭,便舉步跨進院子。門吱呀一聲關了,過得片刻,斜對麵的一處院落的院門卻悄然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閃身出來,匆匆向小巷另一頭跑去,軟底靴一絲聲響也沒有發出來。


    拐了一個彎,少年從小巷裏跑到坊間的大路上,又走了幾步,便進了一扇刷成朱色的大門,一路往裏直入內院上房,掀簾低聲道,“世子,人已經進去了。”


    麴崇裕穿著一身緋色的交領袍子,雖然正是年節,臉上卻明顯清減了些,倒是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銳氣,聽到這聲回報,臉上露出了一個愜意的笑容,端起麵前的酒杯,“我也該去招待那位安家十郎了。”


    風飄飄也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笑著欠身,“玉郎一石兩鳥、神機妙算,飄飄佩服得緊。”


    麴崇裕有些不耐的微揚眉梢,“你怎麽也滿口諛詞了?我也配叫神機妙算,隻怕是生生被人耍了那麽久,今日不過討些利息而已!”說著把酒杯一放,站了起來,衣袂飄飄的走向前院的書房。


    書房裏,安十郎正坐得有些不耐煩,抬頭四下打量著這間書房的布置。西州的房子尋常人家隻是用黃色粗泥抹上一層,講究些的用淡黃色細泥,隻有安家這樣的富戶才會用白色細泥,而麴崇裕的書房抹著細泥卻是白裏隱隱透著點點青色,似乎還有些異樣的芳香,安十郎正想湊近多看幾眼,就聽屋外一陣腳步聲響,深青色的門簾一挑,麴崇裕手裏拿著一卷書冊,笑吟吟的走了進來,“真是抱歉,突然有些俗務要處置,讓十郎久等了。”


    安十郎忙站起身來恭謹的行了一禮,“不敢當,在下見過世子。”


    麴崇裕輕輕一笑,“坐下說話便是,何必跟我如此客氣。”


    安十郎依言坐了下來,心裏有些打鼓:這麴世子突然把自己從市坊叫來,自己隻當他有急事要吩咐,卻沒想到先被晾了這麽久。他剛想開口詢問,麴崇裕已微笑著展開了手裏的書卷,安十郎看見那熟悉的版式,心裏不由微微一沉:來了!


    麴崇裕停了片刻,才笑道,“十郎也認出來了吧?崇裕前幾日無意中看到了這曆譜,十分喜歡,打聽之下,才知是十郎所售,卻不知這曆譜是如何製出來的,為何能這般齊整?望十郎指教一二。”


    安十郎定了定神,抬頭笑道,“其實說來簡單得很,隻是用木板先把字樣雕出來,再刷墨印在紙上。”守約早說過,麴崇裕或許會找到他的頭上,屆時這些顯而易見的東西直言相告便是。


    麴崇裕點了點頭,語氣越發清雅,“我猜也是如此,隻是十郎也知曉,我這人最是好奇,這兩日也試著用木板雕過,卻怎麽也找不到竅門,這字該如何在板上印成反文,什麽樣的木板才經得起刀雕墨蝕?不知十郎可否教我?”


    他怎麽能這麽理直氣壯的問出來?看著麴崇裕含笑的麵孔,安十郎頓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麴崇裕靜靜的等了一會兒,輕笑著挑了挑眉,“怎麽,十郎竟是不肯指教?你放心,崇裕絕不會讓你白白相教,隻要十郎如實相告,崇裕便會奉上百金相酬,如何?”


    百金?安十郎心裏迅速算了一遍,這次賣曆譜共得了七百多緡,去掉三百多帖黃麻紙、幾十塊鬆煙墨,外加人力物件費用,盡得也有八十金左右,可如果把這雕版的訣竅告訴了麴崇裕,以他的人力物力財力,這門生意哪裏還有自己染指的份?想到裴行儉之前的吩咐,他恭恭敬敬的低頭笑道,“不瞞世子,此事其實在下也不是十分清楚,有些事情還需請教他人。”


    麴崇裕點頭一笑,“也好,十郎盡管與他們好好商量,崇裕隨時恭候佳音。”


    走出麴崇裕的府邸,安十郎茫然的站了一會兒,第一個念頭竟是去找琉璃——要用什麽木板,怎麽轉印,他也不是十分清楚,橫豎物件都是從後罩房那邊運過來的,若是有什麽特別的講究,想來也隻有琉璃清楚吧!這生意上的事情,平日裴行儉也是從不過問,都是琉璃與自己商量……安十郎抬腿便往曲水坊走,走了幾步突然想起裴行儉的叮囑,還是轉身往都護府而去。


    眼見已快午時,都護府的雜役們自有領飯之所,而不愛吃府衙飯食的官員們,有人便直接回了不過幾步之遙的家裏,也有人三兩個約著到外麵酒肆飯鋪小聚一頓。安十郎還是第一次來都護府找裴行儉,一路問著找到了長史房前,卻見房門緊閉,一個人影也沒有。


    一個雜役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側頭看了安十郎幾眼,安十郎忙抱手問道,“敢問您可知裴長史去了何處?”


    雜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懶洋洋的道,“裴長史此刻不在府中!”


    安十郎一愣,站在那裏心神不寧的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往外便走,那雜役頓時唬了一跳,忙道,“你找長史何事?”


    安十郎心中有事,隻擺了擺手,便低頭匆匆的走了出去,雜役有心想追上去,急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哪有追著告訴別人裴長史去了後門,而且從年前便經常去的?呆了半晌,隻得垂頭喪氣的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過一盞多茶功夫後,氣息未定的安十郎便出現在了琉璃麵前。聽得他把事情說了一遍,琉璃也有些怔住了,低頭想了半日,斷然道,“答應他!”


    安十郎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這怎麽成?你也知道,光今年的曆譜,便得了八十金的利,怎麽能為了區區一百金,便把這些竅門都告訴了麴世子?”


    琉璃歎了口氣,“十郎,此事其實訣竅並不算多,隻是他們一時都沒有想到夾纈上來。我們用的木板,都是夾纈店裏先浸泡數月又徹底幹燥過的梨木,比尋常木料要堅韌得多,雕字時才不會出現裂紋斷痕,而模字也是寫在夾纈店專用的薄紙上,這樣才能在反麵也清清楚楚的現出字跡來,這兩條旁人一時想不到,難不成還一世都想不到?麴崇裕那裏能工巧匠甚多,遲早會想明白這兩點,屆時我們拿什麽與他討價還價?”


    “你回頭便跟他說,百金就百金,但有兩點,一,他印佛經我們不管,也不會去做,但曆譜的生意,他同樣不得插手;二,日後我們會需要用一兩個會做機關的大匠,請他給我們行個方便。”


    安十郎忍不住一拍大腿,“正是,我這些日子忙得昏頭了,怎麽沒想到要印佛經!這佛經若是印起來,才真真是樁大生意。”


    抬頭對上琉璃無奈的眼神,他不由一怔,低頭思量了片刻,心情慢慢低沉了下去,“我們隻怕沒有這麽大的人力來印佛經。”他們不比麴崇裕,有西州的工坊為後盾,可以名正言順的招遷工匠進來,他們就那麽四個雕工,七八個刻工,若想印一本略厚點的佛經,隻怕得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做好雕版,而那時說不定麴崇裕早已摸索到了訣竅!


    安十郎越想越是沮喪,忍不住道,“既然麴崇裕遲早能知道那訣竅,我們提這兩條,他隻怕不會答應。”


    琉璃笑著搖頭,“我猜他多半會應,他遲早能想得到的訣竅,在敦煌,在庭州,難道旁人就都想不到?他如今之所以急著找你,正是要搶時間,我們早日告訴他,他便可以早日把佛經印出來,隻有比旁人都早,他才能財源滾滾。我們橫豎是做不了這生意的,能分文力氣不出便得百金,又能保障日後在西州專做曆譜,還能得他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安十郎連連點頭,心中佩服不已,“大娘,你若是安家男子,這族中日後的薩寶,定是你的!”說著便站了起來,“我這便與麴崇裕說去!”


    這一次,他到了麴崇裕的府邸,卻是立刻便見到了麴崇裕,兩下言笑晏晏,沒過半個時辰便談妥了種種細節,麴崇裕竟是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口,目送著他離開,回頭時便臉色陰沉的一路走進了後院。


    風飄飄早便等在門口,見到麴崇裕的臉色,不由嚇了一跳,“世子,那安十郎不是收了您的百金,怎麽……”


    麴崇裕冷笑一聲,“他倒是答得痛快,隻是提出日後他不做佛經生意,我們不做曆譜生意。還說什麽要借兩個大匠給他用。”


    風飄飄想了片刻,越發納悶,“大匠之事有些古怪,隻是前頭那條不是世子您早便料到的麽?”


    麴崇裕負手抬頭望著天空,一時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道,“我是想過,若不是看出曆譜上的字跡定是出自名家,想到安十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離開長安前料到這番變故、求人算出曆譜,更不可能想出這等絕妙的刻板之法,我隻怕到如今還以為裴守約是個俗物。但我還是有些拿不準,他到底是一時靈機一動,還是早便深謀遠慮,這才想了今日這法子,一則可以讓安家十郎發現他常去後巷,生出猜忌;二則也看看他到底是何許人也!若他真是機智,十有八九會料到我要印佛經,會答應此事,也會提出獨占曆譜生意。”


    風飄飄奇道,“那世子您不是都料對了麽……”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可是安十郎,適才根本就沒有見到裴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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