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小院裏,茶水咕咕沸騰的聲音清晰可聞,一隻白嫩的小手將已經三沸的茶水從爐上移了下來,分在兩個越瓷的茶杯裏,又用漆案捧到了院子另一角的棋盤邊。


    裴行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笑著點頭,“小芙好手藝。”


    坐在他對麵的柳如月卻緊皺著眉頭,猶豫半晌,落下了手中的白子。這才轉頭端起了茶杯,連喝了兩口。待她放下茶杯,裴行儉的目光在棋局上掃了一眼,“你不該衝這一手,我隻要在透點處促一子,你這局便輸了。”


    柳如月一怔,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了懊惱的神色,裴行儉淡淡的道,“無妨,你再換一手便是。”


    柳如月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知道,世上最無趣之事,便是棋不逢對手……”說著提起剛剛落下的黑子,又中規中矩的長了一步。


    裴行儉隨手便應了一招,小芙忙給他又添了一杯,裴行儉專心的喝了半杯下去,點頭道,“西州的水當真是不錯,就是市坊裏好茶實在少了些。”


    柳如月的眼睛還落在棋盤上,“寺廟裏的法師們也是有好茶的,西州也真是奇了,最好的東西都在寺院裏,我看有些人家平日連做菜的油都用不起,卻要捐香油給寺院,長安人信佛的也多,卻不曾到這般地步。”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柳阿監難道連這邊的寺廟裏麵也去過?”


    柳如月自嘲的一笑,聲音低了幾分,“我如今四處尋找家人,自然是要多多去求佛祖保佑,橫豎錢帛還有一些,講經也聽過幾場,要做個虔誠的信女大約比做個愛下棋的才女倒是更容易些。”


    裴行儉笑著微微欠身,“是裴某煩勞柳阿監了。”


    柳如月笑道,“哪裏的話?若無長史鼎力相助,我一介孤女,要在西州找人,談何容易,好在小芙煮茶的手藝還過得去,不然每次要勞煩長史與我來下棋,如月更是於心難安。唉,今日不下了,沒想到裴長史長於雙陸,更長於弈棋,如月執白先行亦是過不了中盤,還是甘拜下風的好。” 說著便把手頭的白棋往棋盒裏一丟。


    裴行儉伸手不急不緩的將棋局上的棋子一顆顆揀回棋盒,清脆的棋子相擊聲掩住了他的聲音,“柳阿監此言差矣,若無阿監相助,裴某又怎好做許多事情?明日,我便會出城去附近的幾處屯軍的守捉和烽鋪,幫你詢問方兄的下落。”


    柳如月怔了一下,抬頭看著院牆,半晌才歎了口氣,“在長安時,總覺得到了西州便能……沒想到來了這邊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裴行儉默默的揀著棋子,待棋盤已空,才緩緩開口,“柳阿監請放心,方兄才貌出眾,定然不會泯然眾人,況且西州不過數萬駐軍,一處牧監,假以時日,自然能找到。”


    柳如月的笑容裏有幾分悵然,卻還是站起來深深的行了一禮,“有勞長史。”


    裴行儉喝完了手中之茶,這才拱拱手,轉身離去。小芙關上門,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柳如月依然有些怔怔的,走上幾步笑道,“裴長史都說了,明日便出城去找方公子,西州才多少人?姊姊也莫太憂心了。我看裴長史是位正人君子,必會言而有信。”


    柳如月不由啞然失笑,“這位裴長史,君子大約是君子,正人卻未必。”


    她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一處格外高大的樓宇,轉身往屋裏走,放下簾子才歎了口氣,“我雖想不出裴長史要做什麽,但如今連咱們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卻借著幫我們找人的名義把西州戶籍查了個遍,自然是另有打算。如今要出城,十有八九也有如此!依我看,那位麴世子對他的提防之心隻怕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深,雖然說這一回他是將計就計,但以麴氏在西州的根基,我實在想不出這位裴長史能如何打開局麵……”


    “不過,隻要他能幫我找到表兄,別的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臨近小院的高樓上,窗下站著的少年目送著裴行儉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裏,轉身下樓,直奔麴崇裕的宅子而去。一進後院,就覺得有些不對:麴世子臉沉如水的站在院子裏,風娘子居然也是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他猶豫了一下,還未開口,麴崇裕的目光已冷冷的掃了過來,“怎麽樣了?”


    少年忙道,“還是老樣子,裴長史進去和劉娘子說了幾句話,便開始下棋,今日下的換成了圍棋,下完棋喝完茶便走了,比上一回多呆了兩刻鍾。走前劉娘子似乎還行禮感謝了一番。”


    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風飄飄走近一步,低聲道,“世子,您說,這裴長史去劉娘子那邊,竟次次隻是下棋,他是不是也是故意……”


    麴崇裕聲音冷淡,“若不是次次下棋,倒更像是做戲!裴守約出身名門,在長安也甚為自持,豈能一到西州便成了色中餓鬼?我自然想過他是做戲,但那宮女的來曆我仔細查過,的確是安家商隊在涼州偶遇的過客,在路上與裴守約夫婦也並無來往,實在不大可能拿自己的名聲做兒戲,甘心成為他們夫婦的棋子!”


    “再者,裴守約若要做戲給我們看,去那院裏已是足夠,可他居然為了這位查了足足幾天的西州戶籍,不但讓隨從幫著看,自己也一本一本的看,這等笨事幹來何用?聽說他今日還吩咐了白三幾個備馬,說是明日要出城尋人,他若有心與我周旋,如今正應守著西州,多與同僚百姓來往才是,卻突然為個單身女子做起了這些事情,神算也不算了,名聲也不要了……於他有百害而無一益!哪樁事情像是聰明人做的?”


    “若不是這些事情來得太過蹊蹺,我也不至於今日還要試他一試,卻沒想到……”


    良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臉色陰沉無比,“立即快馬傳書,讓長安那邊查清楚庫狄氏的所有事情,越詳細越好!”


    “還有,明日請安十郎去木工坊,他既然收了我這百金,就該把這刻板之事說個清楚,我倒要看一看,這位庫狄氏到底會不會出頭!”


    …… …… ……


    裴行儉回到家中時,琉璃正在廚下和小檀、廚娘興致勃勃的做著加味棗糕。這棗糕在西州十分流行,當日麴崇裕便曾拿它送給大沙海的孩童們解饞,琉璃吃過一回,才知道原來是將幹棗、核桃和入麵粉蒸熟而成,口感倒也香甜。琉璃記得以前曾吃過一種加了無數幹果的新疆糕點,便想著若把葡萄幹、杏幹等也加到棗糕中去,或許會更好吃些。


    廚娘一麵揉麵,一麵便問,“可要再加些幹牛肉進去?我看阿郎與娘子都愛吃這個。”


    琉璃笑道,“那倒不必,我們也不過是吃個稀罕。”


    廚娘點頭歎道,“正是,殺牛馬都是要吃官家棍棒的,也隻有耕牛受傷不治了,才能報了官府宰殺,平日裏哪能輕易遇到?”又皺眉歎道,“今日還聽店家說起,那個殺千刀的牛犢賊又在安西鄉偷了兩頭去,那家人偏偏倒黴,先頭還病死了一頭,如今哭得什麽似的,怎麽那麽多差役也抓不到這個賊子,莫不是真是有什麽法術?”


    小檀也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人人都在說此事,想那牛犢又不是銅錢,可以放入袋中拿走,若不是那賊有些名堂,怎麽會這兩個月連偷了二十頭都無人發現?”


    琉璃忍不住道,“他若真有這法術,偷什麽不好,偏要偷牛犢子?難道他做賊不過是因為太愛吃牛肉了麽?”


    三個人說說笑笑之中,眼見廚娘終於將一個花花綠綠、煞是好看的圓形糕點放入了蒸屜,琉璃不由滿足的歎了口氣,一抬頭卻看見裴行儉正站在廚房門口,臉上笑吟吟的,她笑著走了過去,“你回來多久了?用過午膳沒有?這棗糕卻要晚膳時才能得了。”


    裴行儉笑道,“才從外麵用過飯回來的,聽說你在這邊便過來看看。”琉璃便笑問,“又吃到什麽好東西了?”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內院,一踏入上房,裴行儉腳步卻不由一頓——案幾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木匣,裏麵是整整齊齊的一錠錠黃金。


    琉璃見他看到了這匣金子,笑道,“這是麴崇裕用來買雕版秘訣的,一共一百金,我要給十郎一半,他死活不肯收。”


    裴行儉的臉色頓時變了,轉身看著琉璃,“到底是怎麽回事?”


    琉璃吃了一驚,“也沒什麽,今日麴崇裕找到十郎,說是要出一百金買雕版秘訣,我想著其實也不過是用夾纈專用梨木和薄紙這兩樣講究,又不是能一世都瞞得住人的大秘密,便讓十郎答應了此事,又和他約好,日後他印佛經,我們印曆譜,兩不相幹……怎麽,此事有什麽不妥當?”


    裴行儉默然良久,閉目歎了口氣,“是我疏忽了!”


    琉璃奇道,“你疏忽什麽了?”


    裴行儉伸手將琉璃攬在了懷裏,“琉璃,對不住,是我太大意,我雖然和你一起做了幾天雕版,卻沒留意過還有這些講究,後來也沒有跟十郎交代清楚,有些事情,你和十郎自然是想不到的,都怪我!”


    琉璃越發納悶,“什麽怪你?”


    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歎道,“如今,麴崇裕已經知道這雕版的主意,是你出的了。”


    琉璃一怔,轉念間才明白了幾分,“難不成他今日出這一百金,不是想買秘訣,而是想試探到底是誰出的這主意?”


    裴行儉輕輕搖頭,“他早認定是我出的主意,今日不過是想一箭雙雕,沒想到卻成了歪打正著!這兩日,他多半還會接著來試探你我,我若不讓你出頭,擺明了便是忌憚他對你不利,可是若讓你出頭,我又實在不放心……”


    琉璃想了想問道,“他難道會殺人滅口?還是會不擇手段來害我?”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眼下倒不至於,最多便是想法試探你的虛實,搬弄是非、挑撥離間。”


    琉璃鬆了口氣,笑了起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他會搬弄什麽是非,我心裏有數,讓他挑撥挑撥又如何?至於試探虛實,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讓他試探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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