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輕輕理了理衣領,神色鄭重的抱手行了一禮,“蘇將軍既然統領三軍,崇裕鬥膽請教一聲,不知今年西州要籌備多少軍糧與民夫?轉眼便要開春,西州也好多做些準備。”


    蘇定方搖頭道,“蘇某如今不過暫領三軍,聖意如何尚未可知,此事我如何能知?”


    麴崇裕忙欠了欠身,“是崇裕唐突了。”


    蘇定方略一沉吟,笑道,“去歲我也曾管了幾日糧草,西州能出十二萬石軍糧、近萬民夫車馬,已是極為吃力,當今聖上最是仁和,麴世子也不必太過憂心。”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笑容,“多謝蘇將軍體諒。”


    蘇定方惦記著軍營的事務,正待告辭離開,門簾外卻傳來一聲,“米大郎求見。”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連裴行儉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快請!”


    一陣分外有力的謔謔靴聲中,米大郎挺著胸脯走進了堂屋,見了蘇定方便立住腳步,抱手行禮,“小的參見將軍!”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堂屋裏嗡嗡回響,麴崇裕忍不住皺了皺眉。


    蘇定方卻笑道,“你倒養得不壞!放心,當日峽穀一戰,我已替你報了一功。”


    米大郎頓時滿麵放光,忙不迭的彎腰抱手,“多謝將軍提拔!”


    最近這段日子,他走路都像是飄在雲端裏。且不說熬了一個月終於能重見天日,出門才知曉,自己救了怛篤女子而打傷唐軍的事跡在西州已是人盡皆知;至於當日他如何重傷昏死過去,又如何半夜被藥鋪的夥計們發現還有生機,如何為避災禍索性假死一回,也被傳得有鼻子有眼;連他打傷的唐軍數目,幾日之內也已從兩個變成了一隊!


    因此,這幾日裏,他但凡一出門,便會被人圍將起來,反複追問、感歎不休。上門探望、下帖子請他喝酒之人,更是絡繹不絕,其中竟頗有一些以前見了他便冷嘲熱諷,甚至目不斜視的富商差役之流,人人都道米大郎是西州城的一條好漢。這番待遇,他一生中當真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若真能還得了軍功,他米大郎日後在西州城裏還不得變成吐唾生釘的大人物?想到此處,米大郎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肚子裏那幾句感恩之語流水般倒將出來,又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蘇定方隻是擺手不迭,“這些好話日後慢慢也罷,這些日子軍營中還有些事務處置,我也不多攪擾你們了。”


    米大郎忙道,“將軍可有用得著小的之處?小的如今身子骨早養好了,正能為將軍效命。”


    蘇定方笑道,“如今好說,到了秋後,少不得有你的去處。”想了想又道,“你若有暇,也可來營中一回。”


    米大郎本來已歎了口氣,聽到後一句立刻又兩眼發亮,啪啪拍了兩聲胸脯,“將軍放心,我回去吩咐家中一聲,明日便去!”


    蘇定方笑著點頭,這才告辭而去,屋裏幾人一直把他送出城門,目送他上馬而去才罷。裴行儉倒是看了麴崇裕一眼,先開了口,“世子不知今日可還有暇?”


    麴崇裕垂下了眼簾,“崇裕無事,但憑長史差遣。”


    米大郎瞅了兩人幾眼,眉頭不知不覺微微皺了起來,走上一步對裴行儉道,“長史,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沒有?”


    他這幾日裏,原是每日裏都要到裴宅一趟,問上幾句才走,卻難得有這般滿臉肅容的時候。裴行儉微微一怔,才點頭笑道,“托福,她如今好多了。”


    米大郎長長的出了口氣,眼睛瞟了麴崇裕一眼,正色道,“小的曾聽韓醫師道,夫人如今雖然好了,卻是不能勞心傷神的,長史原先日日在外頭,夫人在西州著實不易,如今、如今還是多顧念著夫人一些,莫要……”看著麴崇裕驀然沉了下來的臉色和陰沉銳利如寒刃般的目光,他這幾日裏養出來的膽氣頓時被戳出了一個洞,轉眼間便泄得無影無蹤,嘴裏磕磕巴巴的有些說不下去了。


    裴行儉臉上有古怪的神色一閃而過,清了清嗓子,才淡淡的道,“大郎多慮了,裴某自有分寸,日後絕不會教夫人有半分勞心傷神。”


    米大郎尷尬的笑了笑,退後一步,“小的冒昧的,這便告辭,告辭了。”


    麴崇裕目光冷冷的看著米大郎的背影,待他上了城門的台階,才從牙縫裏低低的擠出一句,“禍害活千年!”他原本聽聞米大郎還活著的消息時,心裏頗有幾分異樣感慨,此時此刻卻覺得,那位庫狄氏為何不是真的心狠手辣?


    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米大郎的背影上,微笑道,“不過是個不知死活的憨人,世子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麴崇裕哼了一聲,沒有接話,裴行儉轉頭看向他,“米大縱然太過糊塗,有句話卻說得不錯,行儉負拙荊良多,絕不能再教她傷神。拙荊性子頑憨,日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世子多多包涵。”


    麴崇裕臉上的怒意不由微斂,沉吟片刻,肅容道,“長史不必多慮。夫人靈心慧質,崇裕一貫佩服得緊。夫人此次之劫,多少也與崇裕的不知深淺有關,令長史憂心,將軍牽念,長史與將軍雖是大量,崇裕心中卻著實不安,這才多有打擾。若有能效勞彌補之處,崇裕敢不從命?”


    裴行儉含笑欠身,“多謝世子體諒。”


    麴崇裕忙還了禮,兩人一麵隨口說著西州今年政務上的安排,一麵便往回走,在都護府前作揖告別。麴崇裕進了府門,卻是站在當地出神良久,方才長出一口氣,邁步進了自己的屋子。


    裴行儉回到院子之時,卻恰好迎麵遇上了剛從後院出來的韓四,卻見他還未開口,臉上先是一紅。裴行儉不由微覺奇怪,忙問道,“今日夫人脈象如何?”


    韓四定了定神,恭恭敬敬道,“夫人脈象甚有好轉,在下已換了一副方劑,日後便以補身養氣為主。再過些日子天氣轉暖,夫人當會與往年無異,隻是日後還需時時調養。”


    裴行儉鬆了口氣,點頭笑道,“日後還要勞韓醫師費心。”


    韓四臉上又有些發紅,搖頭道,“不敢當,在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抬頭見裴行儉正詫異的看著自己,神色更是慌張,“我這便回藥鋪開方,告辭。”也不待裴行儉答話,掉頭就走。


    裴行儉愕然看著那個落荒而逃的身影,想到那一句“求之不得”,實在是有些不得要領。他轉身進了內院,還未進門,便聽裏屋一片笑聲。挑簾進去時,隻見阿燕、小檀、雲伊都在裏麵,說笑響亮的自是小檀和雲伊兩人,阿燕卻是在麵無表情的收拾著屋裏的擱架,琉璃倚著靠枕坐在床頭,臉上滿是笑容,眼睛閃閃發亮的跟著阿燕轉動。裴行儉心裏一動,頓時明白了幾分,嘴角不由微微一揚。


    屋裏幾個人見了裴行儉,忙都起身行禮,退了出去。裴行儉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包住了琉璃放在被子外麵的那隻手,笑道,“有什麽好事,你們這般高興?”


    琉璃眼珠轉了轉,“你猜!”


    裴行儉沉吟道,“可是韓醫師說你大好了,不用再吃這些苦藥?”


    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哪裏的話?隻是說要換副藥而已!也不知吃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裴行儉將她微涼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柔聲道,“你吃到什麽時候,我便喂到什麽時候。”


    琉璃聲音不由也低了下來,“你不用去營中麽?今日義父過來,可說了什麽沒有?”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沒有大好,我哪裏都不去。恩師也讓我不必掛心那邊,好好照顧你。”


    琉璃心裏一鬆,突然覺得生場病似乎也不全然都是壞事,臉上不知不覺已露出了微笑。


    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隻是被這個安靜滿足的笑容一襯,竟多了好幾分光彩。裴行儉隻覺得心中一陣澀然,垂下眼簾笑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們適才在笑什麽。”


    琉璃臉上笑容更深,“你再猜猜看。”


    裴行儉皺眉想了半日,“難道適才除了韓醫師,還有什麽人來過?”


    琉璃的眼睛都笑得彎了,“你也有猜不到的時候!阿燕要向韓醫師學針灸之術呢,韓四郎已然應了,咱們家以後會多個女神醫也未可知!”


    裴行儉臉上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訝色,“針灸之術?韓四居然應了?我倒聽聞這針灸之術,多是醫家不傳之秘!”


    琉璃笑道,“正是,我也吃了一驚,你沒見韓四那張臉,便像煮熟的蝦子一般!說到這事,我還要向你討樣東西!”


    裴行儉瞅著她笑,“什麽東西?你怎麽來討?”


    琉璃笑嘻嘻的坐起,摟住了他的腰,“你不是把阿成都放了麽,我想乘這個機會,把小檀和阿燕都轉了良籍,你說什麽我都依你!”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歎了口氣,“你隻要好好吃藥,好好歇著,便是把這一宅子奴婢都放了又算什麽?此事不急,還是先挑了妥當的人來伺候你,再放她們倆,好不好?”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微笑道,“我已問過她們,她們都願意留下,我也想過了,她們隻要肯在這裏,日後給她們發工錢便是,她們什麽時辰要走了,再去挑人也不遲,我自來都不大喜歡有事無事身邊一堆人。”


    裴行儉輕輕的“嗯”了一聲,“你做主便是,不過咱們宅子裏人到底還是少了些,橫豎七叔如今也在西州,我過兩日得閑了便去挑幾個人,以後你也好少費些神。”


    琉璃忍不住笑道,“這院子裏也就我們倆,要那麽些人來做什麽?說來,阿燕她,也是為了我,才想起要去學這針灸之術的。”


    裴行儉聲音不由更低,“都是我不好。”那日他照著韓四的手法艾灸了一番,卻到底有些生疏,第二日才發現琉璃背上隻留了幾個紅印,肚臍那三處卻都燙起了泡,這兩日才慢慢的好了。阿燕多半便是想著琉璃既然要長期調養,日後說不定還有需要針灸之時,才會想起要學這門本事。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其實並不怎麽疼。那一日,倒是難為你了。”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琉璃,我不是介意韓醫師,隻是……”


    琉璃不由抬起頭來,“隻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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