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貴朗聲念著:“四川省涪州縣龍興鄉人民政府宣布,經查證,朱犯仲武現年三十歲,籍貫四川省涪州縣龍興鄉朱家院子人,生於四川省成都市暑襪北街。其父為大資本家,現已逃往台灣。該犯自幼好逸惡勞,劣根叢生,不思從善。中學畢業即投奔國軍羅廣文部,因其詭計多端,很快升至營長,後受軍統訓練。困守長江三年間,多次勾結地方勢力,鎮壓下川東農民暴動,雙手沾滿革命群眾鮮血。今年解放大軍入川,該犯所部妄圖阻擋,未能得逞,兵敗後該犯潛來本鄉,自任**救國第九路軍副司令。僅兩個月,組織土匪暴動,殺害地下黨員和解放軍戰士七人群眾兩人,打傷解放軍和群眾二十三人。經解放軍和地下黨及人民群眾數次圍剿,該犯及其匪徒大多落網。根據該犯累累罪行,並報請中國人民解放軍涪州縣軍管會批準。現在,本鄉長宣判。”


    到此,安貴鄉長一停,清了清喉嚨。羅玉蘭明知結果,依舊屏住呼吸,等待下文。然而,她終於沒忍住,她走到窗前,朝會場望去,隻見安貴挺胸抬頭,念道:“對反革命罪犯朱仲武執行槍決,立即正法。”頓時,會場群情振奮,一陣騷動。


    安貴不慌不忙,放下判決書,拿起桌上紅筆,在桌上有力地畫了個大叉,再慢慢放下筆。稍頃,他舉起那紙牌,原是古來通行的殺人令牌,上寫的“反革命分子朱仲武”八字,被紅叉蓋完,沒留一點。他將標牌猛地往下一甩,大聲命令:“拉出去槍決!”


    羅玉蘭腿一軟,趕忙扶住牆壁。


    台下,立即有人撿起標牌,迅速插在朱仲武背上。那知朱仲武一反斯文常態,破口大罵:


    “胡安貴,你個龜兒子,老子殺了你兒子,打死幾個‘八路’,老子賺夠了,哈哈,老子在鬼門關等你。”


    頓時,口號聲響起:“打倒反革命朱仲武!”“堅決鎮壓反革命!”


    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壓住了罪犯的狂喊。大概防備劫法場,幾個民兵即原武哥會員推著朱仲武往河灘一陣猛跑。朱仲武被拖著,頭卻依舊昂起。後麵,響起撼人血性的軍號:


    “噠噠的的,噠噠的的。”莊嚴、威武、神聖、天理難容


    羅玉蘭退下窗口,用手捂住胸部,閉上眼睛,等待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嘭!”槍響了,“嘭!”再補一槍。羅玉蘭渾身一顫,穩住身子。


    下午,仲全請人裹緊屍體,抬回老院子,用篾席包好捆實,埋在後坡的邊角處,與陵園有相當距離,不能混在一起。


    朱仲文回到家,一臉興奮。羅玉蘭說:“仲文,你為啥子去組織大會,另外找個人要不得嗎?”仲文看伯媽不像說笑,認真地答:“朱鄉長喊我去,我也想過不去,但是,我敢不去麽,也找不到人。”


    “你喊把朱仲武押上來,喊得那麽大聲,我聽起來臉都發燒。”


    “伯媽,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你老人家要體諒我,新政府講究公私分明,不殉私情,我不敢違犯呀。”


    “我是說,哥哥喊把弟弟押上來,判槍斃,旁人要笑我們朱家無情無義。”


    “伯媽,他是自作自受。他是保了我,沒捉我殺我。我該感謝他。但是,我早就喊他過來參加革命,他不聽嘛,硬要各保其主,各走各的路,主子跑光了,他還那麽頑固,硬把梁校長胡登科沉大河。”


    “當然,是該報應。”羅玉蘭點頭應著,腦海卻略過一絲不快。


    第七十九章特別春節


    經過一連串悲傷與煩惱,羅玉蘭如同躲避災難,立即趕回縣城。行前,朱川要再留鄉場幾天,羅玉蘭擔心出事,要他同回。


    “婆婆,川哥是國家幹部。”立惠如此一講,羅玉蘭不好再說。


    到家悶睡半天,羅玉蘭的思緒依然紊亂,平常身心難以恢複。每當閉上眼,梁校長那一臉皺紋那彎腰躬背,老是浮現眼前。有時,朱仲武那張白淨而多變的臉,時而冷笑,時而恭順,清晰顯現。如此情況,多次反複。


    幸好,半歲多的重孫逗人喜愛,圓溜溜眼睛像他爸,雙眼皮長睫毛像他媽,“哇哇哇哇”說個不停,稍一逗他,笑得前仰後合,羅玉蘭樂得心跳,喘不過氣。於是,逗笑重孫為快事,驅趕煩惱度時日。如此一來,有所解脫。


    回城第四天,一男一女軍人光臨朱家,帶來臘肉菜油雞蛋掛麵,代表軍管會慰問烈屬。羅玉蘭首次遇到,怔了好久,才想起又要過年了,民國三十九年,不對不對,一九五零年,解放後第一個春節到了。羅玉蘭激動得腦殼雙手皆搖:“解放軍大哥大姐,多謝你們好意。我們不缺過年貨,你們送給那些窮困人嘛。他們過不起年。我們不要,我們不要!”


    女軍人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門牙。她是重慶人,說話爽快。


    “朱大娘,我們知道你家不缺,可是,你家是烈屬,滿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朝代出了三個烈士,政府有責任照顧你們,這點禮品是政府的心意,你非收不可,不要也得要。”


    一旁的修英早想提走禮品,可現今是新政府,還麵對兩軍人,她得把手管住。


    “心願我們領了,禮品還是送給吃不起飯的窮人吧。”


    “大娘,我們馬上要安排春節扶貧濟困,讓每個百姓過好春節。”男軍人說口北方話,女軍人作了“翻譯”。羅玉蘭舒心笑道:“謝天謝地,今年我們過得安心了。”


    女軍人很喜歡立惠兒子,不住摸他臉蛋,逗他笑,末了,從立惠懷裏抱過孩子,親他臉蛋。立惠滿臉幸福之餘,緊看女軍人那身戎裝不放,羨慕不已。


    女軍人問:“妹妹想當解放軍?”立惠隻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結了婚的女孩,解放軍不收。”女軍人快人快語,“但是,根據我們政策,烈士親屬應當得到照顧。我們今天來,就是要和你商量,你不是中學畢業麽,打算招收你參加革命,當國家幹部,妹妹覺得如何?”“當然要得,當然要得。”立惠跳將起來。


    前天,縣裏招考國家幹部,立治符合條件,考取的可能性極大,可是仲信不讓他去報名,理由是我老了,布廠要人經管,當政府職員不如辦實業。立治跟爸爸想法大同小異,沒請婆婆為他美言。於是,立治至今守著尚沒開工的布廠。


    修英卻鼓起掌,說:“我們立惠中學畢業,要文化有文化,要人才有人才,早該當國家幹部了,比那些大字認不到一籮筐,還當……”


    立惠扯她衣服,修英閉了口。女軍人笑笑,說:“我們現在就是很需要有文化的年輕人,尤其是女娃兒。”修英興趣盈然,追問:“你們要她當啥子?”


    “聽說,朱立惠妹妹有現代女性特點,思想解放,想安排她到縣婦聯工作,當婦女幹部。”“做哪樣?”


    “婦女聯合會專門做婦女工作,比如,婦女徹底翻身呀,婚姻自由呀,幫婦女打官司呀。反正,本縣三十多萬婦女,該管的都管,事情多得很。”


    修英泄了氣,臉色轉暗。立惠則立即答應:“要得要得,我喜歡為婦女說話。”


    “隻顧說要得,你娃兒哪個管?”修英立即轉變口氣。


    “我管!”羅玉蘭突然接口。


    修英譏笑:“嘿嘿,七老八十了,你管得了?”


    羅玉蘭確實蒼老了,滿臉皺紋,白發耀眼,那頂平絨帽雖深,卻也蓋不住腦後白發。


    女軍人說:“政府還要辦托兒所幼兒園,把婦女從家裏解放出來。”


    修英惶恐地看外孫一眼,說:“算了算了,還是我管。”說著,立即抱過女軍人懷裏的外孫,生怕送去托兒所,仿佛就像‘把娃兒關起來,撒飯給他們吃’那句謠言。


    眾人笑了。其實,修英所謂管,不過是抱抱外孫,逗笑罷了,洗喂睡大多是吳媽包幹,跟早年撫養立本立惠兄妹一樣。


    “聽說你喜歡唱歌演劇?”女軍人問立惠。


    “讀中學演過。”立惠摸摸微粗的腰肢,“要不是奶娃兒,我去跳秧歌舞了。”


    “怕啥子?跳幾次腰杆就細了。你這身材跳起來一定好看。”


    “我有個二哥,二胡拉得很好聽。”


    “正好正好,我們想排《兄妹開荒》,春節演出,就是沒找到配樂的。”


    “大姐,你算找對人了,我給他講。”


    “你若有空,明天就去報到。我們正在籌備婦聯,等你。”


    從此,立惠一出門,修英抱著外孫四處走,去鄰居家擺龍門陣,開口就說:“全縣有三十多萬婦女,和男人一樣多,我們立惠管三十多萬人哩,你我都歸她管。”大多人羨慕地望著她,如同仰望高山。有鄰居告之羅玉蘭,羅玉蘭說:“莫聽她鬼扯。”


    這天,修英問立惠:“一個月給你好多銀元?”


    “我們是供給製,每天十六兩大米,每月兩塊銀元零用。”


    當時舊秤十六兩為一斤,即是每天一斤大米,僅夠吃。修英一癟嘴:“那麽一點啦!你管三十幾萬人,我還默到幾百塊銀元哩。”


    “做夢!”羅玉蘭一癟嘴。


    立惠則說:“媽,你想錢,是小資產階級思想,要遭改造。”


    “哪麽改造?”修英緊張起來。


    立惠想了想,故意嚇媽:“關起來,閉門思過。”


    修英臉色變白,央求一般:“女兒,莫嚇我喲。”


    “福不雙降,禍不單行”之言,並非顛撲不破,朱家又是喜事雙臨。前天,重慶的立本來信說,他已考上國家幹部,分配到重慶市政府商業處工作,春節將回家團圓。想到團圓之喜悅,羅玉蘭如同細娃兒,興奮難眠。如今,朱家已有三位國家幹部,響當當的烈屬加幹屬,涪州獨一無二。從此,修英出入巷道,高昂頭顱,目不旁顧,對老太婆羅玉蘭也不例外。有兩個是我生的,你呢?


    果然,今年春節非同往常。臘月二十八中午吃團圓飯,除上海的劉嘉外,全部到齊。令人矚目的,朱川和立本著中山裝,蘭色;立惠留短發著列寧服,青色;長袍馬褂,煙槍手鐲,去他媽的!一個比一個精神,一個比一個標準。羅玉蘭看得出神。朱川還帶來漂亮同事兼未婚妻,介紹說:“她是李梅,本城人。”全家瞠目結舌:涪州美女藏得好深啊。


    堂屋門口貼副大紅春聯:解放全靠共產黨翻身不忘毛主席橫聯:新中國萬歲,是“朱羲之”朱川寫好拿回家貼上的。更有不同,上下兩張飯桌沒再擺進堂屋,破格擺在前天井裏,對天對地,光明磊落。按習俗,上桌多是朱家老人貴客和男人,坐滿八位,下桌多是女人小孩和雇傭,可多可少。多年習慣,今年想改,羅玉蘭要胡大銀坐上桌,和她坐一方,說:“我不是看你兒子當了鄉長,巴結你,我是看你在朱家好多年,出了好多力。”


    仲信也勸他坐上桌,胡大銀堅決不幹,隻好和吳媽入下桌,挨肩而坐。


    更為特別者,正當入桌之際,縣軍管會朱主任和秘書提包年禮,趕來參加朱家團年。朱家早知軍管會主任姓朱,但多數沒見過。修英曾對仲信說:“早曉得也姓朱,爹不得嚇死了。”


    此刻,見朱家正入席,朱主任用蹩腳川話大聲說:“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我們朱氏家族,今天一起團年,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朱家笑著站起,一齊鼓掌。朱川慌忙站起,走到主任左側,邀請主任上桌,主任和秘書不客氣,一屁股坐下,看那滿桌正宗川菜,多是豬頭豬腿豬身豬髒等等“豬家”,朱主任故意瞪大眼睛,道:“嗨,今天又是朱家吃‘豬家’,打內戰啊!”


    待到眾人恍悟,哄堂大笑好久。


    朱主任四十左右,個頭高大,用北方腔學四川話,聽來滑稽:“我是四川人咯,三天不吃大米飯,老子腰杆疼咯。”又是哄堂大笑一陣。


    主任再道:“我是朱總司令家鄉儀龍人咯,爬坡下坎,坐滑杆出來的。”


    “主任,你說話,我們哪麽聽不懂?不像四川人。”立本說。


    “走南闖北,南腔北調嘛。”


    陪朱主任的秘書馬上揭發:“朱主任是山東人,梁山泊開酒樓的旱地忽律朱貴是他祖宗。”


    原來如此,上當了!大家笑得更歡。朱主任改說山東話了:“不錯,我就是朱貴之後,朱氏門宗,一筆難寫兩個朱字。那麽,今天學學梁山老祖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拿酒來!”


    “要得!”立本跳起來,鼓掌響應,親自選個大碗放到主任麵前,倒滿高粱燒酒。


    朱主任也不看碗大而且倒滿,舉碗敬向羅玉蘭:“晚輩我首先向辛亥革命功臣,三代三忠烈之家的老前輩朱大媽,敬酒半碗。祝老人壽比南山,精神永存。”


    羅玉蘭措手不及,慌忙站起:“我不喝酒。”


    “大媽你坐著,晚輩敬你,可以不喝。”主任說畢,半碗酒下肚,嚇壞眾人。


    不善應酬的羅玉蘭輕鬆起來,笑著說:“大兄弟,你像梁山泊後人,英雄好漢。”


    “大媽,我隻算好漢,不算英雄。”朱主任笑罷,目光一掃,停在下桌的胡大銀臉上,“那位大伯莫非是胡大伯?”朱川馬上說:“主任,他就是,胡鄉長的父親,他孫子胡登科為救父親,被土匪……,”


    朱主任點點頭,肅然起敬,端著剩下半碗酒離開上桌,走向下桌:“老人家,你培養了一個好兒子和一個好孫子,為涪州解放,立下大功,我代表軍管會向你致敬,祝你春節快樂,身體健康,頤養天年。”說罷,剩餘半碗酒傾進肚,一滴不剩。


    “不敢不敢。”胡大銀眼眶潮潤,一碗酒隻管往嘴裏倒,不皺眉頭。


    朱川補充:“主任,當年胡伯伯參加反清暴動,勇敢得很,徒手繳腰刀砍殺好多韃子兵。”


    “哦!果然老子英雄兒好漢。那就再敬老英雄半碗。”立本馬上給主任倒滿一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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