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正興,仲信卻不參加敬酒,默默自斟自飲。秘書伏在主任耳邊說了兩句,主任舉起杯來,對著朱仲信:“我們的大老板,我的大哥,你給本縣的百姓生活和就業做了貢獻,我以軍管會主任身份敬你半碗,不盛敬意,希望今後更大貢獻。”


    “多謝多謝。”仲信說完,幹了滿杯,勉強笑了。


    立本朝主任的酒碗看看,檢查是否幹完。他很會應酬,也會閑吹,把個重慶見聞吹得天花亂墜,婆婆得知他甩了紗妹女友,罵他陳世美,他說,“陳世美是附馬,我想當啊。”婆婆說,“還是庚子說得對,‘書可讀,官不可做’。”“婆婆,想當官的人多得很,川哥就想當。”氣得婆婆推他一掌。此刻,他提個酒罐以種種借口給軍人和長輩敬酒,自己卻裝模做樣啜一小口。比如,他敬朱主任,先是給首長敬酒,繼是給本家大哥敬酒,再是給梁山英雄後代敬酒,末了,以主任冒充朱總司令同鄉,罰酒,弄得主任連連認喝,不得有違。


    下桌上,立惠看看對麵挨坐的胡表公和吳婆婆,靈感一閃,突來興致,說:“胡表公吳婆婆,現在講究移風易俗,男女平等,兩個老人來我們朱家幾十年,我給你們作媒,兩位老人辦個金婚,合成一家,如何?”


    朱川的未婚妻李梅說:“對呀,真還合適,合到一起,相互照顧。我給你們送結婚證來。”掌聲響起,上桌紛紛往下桌看。兩老人本來挨得很近,還說著話,聽她們如此一說,相


    互對視一眼,老臉紅透,立刻坐開,拉遠距離。不過,他倆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修英卻道:“兒子都當鄉長了,他好意思答應嗎?”


    立惠道:“又不由他答應。他要反對,我敲他封建腦殼。”


    飯後,朱主任領朱家人去學校門口瞻仰了朱前驅雕像,或敬個軍禮,或磕頭作揖。


    好個解放後頭次團年飯。七十有七的羅玉蘭,感慨萬端。


    第八十章恢複生產


    往常過完春節,農村準備春種,城裏準備開工,開始一年之計。然而今年,朱家布廠與其他布廠一樣,依然關門閉戶,冷冷清清。織布女工多是城市貧民,也有無地少地之農人,衣食無著,啼饑號寒,新社會哪能容許!工會幹部朱川婦聯幹部朱立惠自感有責,說服工廠開工,恢複生產,解決就業,工廠冒煙,窮人燃灶,乃當前頭等大事,而從朱家做起,帶個好頭,說話有力,才是頭等之頭等大事。


    朱川常住工會機關宿舍,回來不多。即便回家,也是星期天帶上李梅。


    羅玉蘭特別喜歡本城人李梅,並非她是工會幹部,或者漂亮出眾,而是小家碧玉,溫馴懂禮,不使臉色,善解人意。修英卻認為老太婆偏心,很不舒服。每當朱川帶上李梅進屋,她就抱上外孫出外閑逛,躲避同是姓李的本城姑娘。


    這日上午,朱川李梅回家,見巷道裏冷清無人,倆人直出後門,走往同樣冷清的布廠。布廠大門,一把牛頭大鎖緊鎖,鐵鏽駁落;窗子上,幾張蛛網懸掛,隨風撲噠;屋梁上,一排塵吊長垂,欲墜不墜;屋地下,幾隻耗子興奮,吱吱追逐。如此情景,二人心憂。


    他朱川是看著布廠開辦,看著媽媽開動第一台布機,帶出第一批學徒,後來,是布廠確保他和立本讀中學上大學回上海及梁修齊出國,乃朱門之成功實業,也是二爸人生成功所在。應該說,他朱川對布廠很有感情。可是,兩個多月前隨大軍回來,第一眼見到的布廠,令他心涼。和眼前稍有不同的:可能擔心遭搶遭偷,胡大銀持腰刀在工廠四周不斷巡邏,而今,他挑著布匹下鄉趕場賣布了;二爸則由成天在家喝悶酒,轉為外出走動了。


    繞四周轉了一圈後,二人站定河灘,久久無言。朱川先開口:“你做過調查,有好多織布工失業?”


    “一千三百多。各廠不一,大廠多達兩百。二爸布廠最多時候有一百二,去年關門還有四十多。城鄉各半,二十多個。我還了解到,二爸管理嚴格,注重質量,他廠女工技術最好,很肯出力,如果二爸再不開工,有的老板把那些工人搶去,二爸再想找那些女工,難了。”


    “我們朱家有飯桌上商量大事的習慣,吃午飯我給二爸說。”


    “光是我們說,恐怕二爸不一定聽得進,我們還是給立惠說說,她是婦聯幹部,也有責任幫助女工就業嘛,再說,朱家都很喜歡立惠妹妹。”


    “對頭對頭,還是你心細。”


    午飯上桌前,見立惠仍然沒回,抱著外孫的修英咕噥道:“拿那麽幾個卵子錢,星期天也不耍,娃兒成我生的了。”李梅直笑,說:“二媽,把惠娃給我抱。”


    “哎喲,你是國家幹部,哪個敢請你抱喲。”


    羅玉蘭瞪修英一眼:“不識好歹!”李梅討個沒趣,繼續幫吳媽端飯菜。


    “立治又去哪裏了,飯也不回來吃。”仲信問。


    “還有哪裏,三朋四友打牌。”羅玉蘭答。


    “不務正業的東西!”仲信狠狠罵道。


    朱川開門見山問:“二爸,我們布廠好久開工?”


    仲信頭也沒抬:“還沒考慮。”修英看下朱川,略有不快。


    朱川不看對方,繼續說:“二爸,新政府剛成立,百廢待興,千頭萬緒,沒有力量來抓經濟。當前,主要還是依靠民族工商業,恢複生產,解決就業,滿足生活,穩定社會。希望中小工商業,為新政府分憂,為新中國……。”沒等講完,修英說:“川川,你二爸識字,曉得政策。”


    朱川不理她,再道:“隻要布廠一開工,立治弟就有事做了,不得到處閑逛,全城生產開動,人人各歸各位,安居樂業,閑散人員沒有了,打牌的就沒有了,社會麵貌就要變。”


    羅玉蘭說:“仲信,川川講得有理。工廠開了門,人人才有飯吃,個個才有衣穿。”


    二爸抬起頭:“我何嚐不想開工?可是,資金,銷路,電力,哪裏來?我們倉庫裏還堆著布匹,找不到買主。”


    “不打仗了,布也賣不脫了。”修英說。以為二媽說笑,李梅跟著笑。


    “你家沒死人是不是?”羅玉蘭回擊她,“川川,你曉得的事情多,你說,還打不打仗?”


    “婆婆,不會打了吧,老蔣八百萬軍隊,還有美國撐腰,都敗了,哪個還敢惹我們?”


    羅玉蘭說:“既然不打仗了,從今,你的眼睛就該盯到百姓身上,莫再盯到當兵的了。百姓起碼要穿衣要防寒,有了錢還要穿好,還怕賣不脫布?”


    修英說:“你那是老話,說了幾十年,那年抗戰一勝,你也說百姓要吃要穿,賣脫沒有?”


    “二媽,那是後來打內戰,百姓更窮,從今不打仗了,人民生活會好起來。”朱川說。


    “說得好聽。”


    仲信說:“不打仗當然好,可是,總得有人買,我才敢織布啊。”


    “二爸,銷路不暢恐是暫時的。上海的紗廠布廠曆來很多,前幾年受美國洋貨衝擊,很多紗廠破產關門,我在上海,親眼見到。後來新政府了,沒再進美國洋布,加之社會穩定,百姓生活開始好轉,國產貨馬上有了市場。前幾天,媽來信說,先開工的工廠,大賺了一筆。我們四川肯定也會這樣,銷路遲早不成問題。”


    “但願如此啊,你二爸何嚐不這麽想。”仲信道,眼睛開始明亮起來。


    “二爸,我們如果不先開工,讓別人趕在前麵,你的生意就遭別人搶去了。”


    李梅接上:“二爸,我作過調查,都說朱家布廠女工技術好,很肯出力,注重質量。”


    “那是二爸善管理,重技術,講信用,對工人好。”朱川大誇二爸。


    仲信高興起來,兩眼放光。修英自然得意起來,說:“那些年,你二爸的布全城最好,國軍爭著要,有些時間,還織不贏。”


    仲信狠狠瞪了婆娘一眼,他最怕再提國軍和那把左輪。


    朱川則說:“隻要質量好,解放軍也需要軍布嘛。現在全國好多萬解放軍,好多萬國家幹部吃供給製,衣服也靠發。你看我們朱家四個幹部都穿公家嘛。”


    李梅沿她的思路繼續說下去:“二爸,我們要是不開工,別人先開工,把你教出來的技術女工搶了去,你怕要著急哩。”仲信聽著,眉頭皺緊。


    “川川,你跟解放軍熟,就請解放軍買一些軍布嘛。”修英趕忙說。


    仲信不說話,但是看定朱川,顯然,他動心了。朱川則繼續說:“我可以給軍管會講。隻是,涪州解放軍軍服都是重慶運上來,他們不管買布,隻管穿。”


    李梅道:“立本在重慶商業處呀,他可以給重慶軍服廠說下,請他們買我們的布嘛。”


    朱川道:“立本在重慶這麽多年,他又喜歡交際,不會不認識那幾家軍服廠。”


    仲信經理眉頭慢慢鬆開。是呀,解放前,國軍軍需處就介紹他認識了幾家重慶軍服廠老板,立本這次回來說,那幾個老板沒去台灣,政府喊他們繼續生產軍服,供解放軍需用,兒子若再美言幾句,自己再與他們一說,銷路不難啦。


    仲信經理終於開口:“現在愁的還有錢。買紗錠,發工資都要錢。”


    修英親口懷中外孫,說:“川川,你們是國家幹部,給你二爸弄點資金嘛。有了錢,才好開工。”


    “現在城裏多數錢莊還沒開門,就是開了的,也是半開半關,都在觀望。我們工會去反複動員過,他們就是沒勇氣,害怕貸出去收不回來,聽說有個老板鬆了口,隻要借方有值錢的抵押物,工會出麵擔保,他可以貸。二爸不是有好多庫存軍布麽,我看可以做抵押物。”


    “利率?”仲信經理眼睛再亮。


    “雙方商量。憑二爸的信用和管理,我們工會擔保,那個老板會貸的。”


    “根本是利率。利率過高,我們是給錢莊效勞。他們莫風險,穩吃高利。”


    “當然應該兩利嘛。那就這麽辦,我們工會擔保,你們雙方商討利率,若不恰當,我們再做工作。如果雙方沒意見,就貸。我先問問是哪家錢莊,二爸再和他聯係。”


    仲信經理使勁點了點頭。


    “吃飯,吃飯,飯菜都涼了。”吳媽催促,


    此刻,立惠匆匆而歸,頭還冒著細汗。修英趁機嘲諷女兒:“我還默到國家幹部不要兒子了,星期天也忙得頭發不沾背,那麽積極。”


    “媽,你少說點刻薄話好不好,舌頭有刀嗎?”立惠還嘴,再遞一張紙給川哥:“大媽來電報了。”


    倒是羅玉蘭先反應過來,急切地問:“劉嘉來電報了?川川,快念。”


    “就是,剛才在街上,郵遞員給我的。可能是有關川哥和李梅姐的婚事。”


    “‘已離滬,不久回老家’。媽已經離開上海,要不了好久就到我們涪州了。”朱川道。


    “好好好,等你媽一到,就給你們辦喜酒。”羅玉蘭拍拍坐身邊的李梅,連說三聲好。


    修英才不覺得好,問:“立惠,郵路也通了,你那個‘陳世美’還沒來信呀?”


    “媽,你嘴巴莫那麽刻薄好不好。美國那麽遠,想來信就來信嗎?”


    “孫女,若修齊來了信,馬上給他匯點錢去。”


    “廠關了,又要辦喜酒,又要匯錢,哪來?”修英問。


    “儉省點,少用點,也要匯點錢。爸爸死了,他一個人在海外……”羅玉蘭說不下去。


    “我聽婆婆的。”立惠答罷,端起飯碗,還沒刨飯,說,“有十幾個婦女到婦聯反映困難,其他同誌接待,不幹,非要找我,我就約了今天上午。反映啥子?他們失業半年多了,家裏揭不開鍋了,一天吃兩頓飯,過年才吃了點肉。你們說,可不可憐!看看我們吃的啥子!媽,你還說我星期天不帶娃兒,別個窮得那樣,我們不管?”


    “各人的碗都沒舀滿,還去管別個的碗,”修英冷冷道,“有飯就吃,沒飯就餓。”


    仲信怒視婆娘:“你還像人嗎!”


    大家隱隱一笑,低頭吃飯,裝沒聽見。李梅不再拈桌上葷菜,隻吃素菜。


    “她們為啥子非要找我?那些婦女是紡織工人,就是爸爸大華布廠的,所以她們要我接待,就是要爸爸布廠早點開門,救救她們。”


    羅玉蘭笑著說:“哈哈,我看她們找對人了。立惠,你該請她們來吃飯。”


    “請了,她們不願來,隻希望爸爸救救她們。”


    仲信經理低著頭,慢慢說:“我是辦實業,若有一筆慈善基金,我一定全給她們。”


    本是爸爸真心話,立惠以為嘲笑她,呼地站起,義正詞嚴:“爸爸,是請你開工生產,不是要你捐款慈善,兩回事!你開了工,女工勞動,有了工錢,就有飯吃,你有了生意,該你賺的由你賺,勞資兩利。兩全其美,有啥子不好?”


    “立惠,莫說了,你爸爸曉得。”羅玉蘭說。


    “曉得歸曉得,就是不開門。”立惠依然不饒。


    “妹妹,二爸已經打算開門了。”朱川說。


    “當真?”立惠不大信,見朱川和李梅一齊點頭,立惠突然站直身子,“爸爸,算我說錯了。隻要開工,我代表那些女工向你敬禮了。”說罷,她放下碗,深深鞠下一躬。


    十天後下午,朱川和李梅依照重慶明理公公的電話,在南門車站接到媽媽。


    五年了,劉嘉有了白發,雖然坐車一天,頭發紋絲不亂。可她看到滿頭白發的老媽,藤箱丟給兒子,顧不得多看兒媳一眼,撲上去一把抱住媽媽肩膀,熱淚盈眶:“媽,你老了。”


    “我又沒吃長生不老藥,哪有不老!我默到見不著你了呢。”


    “哪裏喲,我經常夢到媽,就是不見老,結果還是老了。”


    “哎——,你也老了。”羅玉蘭歎息。


    劉嘉打開藤箱,從箱底取出一卷報紙,慢慢理開,問:“你們曉不曉得上海市長是哪裏人?”大家一頭霧水,你看我,我看你。


    “四川人,四川樂至人,他叫陳毅。”


    “樂至人!樂至離我們涪州百來裏,隔一個縣。口音和我們一樣。”羅玉蘭說。


    “陳市長給我們朱家題了四個字,說是送給朱家的大禮。”劉嘉再道。


    眾人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劉嘉慢慢展開一大張白紙黑字。朱川湊近腦殼,念:


    “‘近朱者赤’。大禮,真的大禮,把它裱出來,掛在東廂房,留芳百世。”


    “一路上,我當寶貝,生怕弄爛了。”


    “媽,比寶貝還貴重,無價寶啊。”朱川說。


    “媽媽,你哪麽得到的?”李梅問。劉嘉便把民政局幹部給她講的和盤托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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