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玄武湖禁地南京原來有鎮守太監,嘉靖初年裁撤,此後南都太監就以守備太監為首,守備太監權責起先隻限於軍事,其後推及地方行政,什麽事都可以管,權力很大,邢隆自萬曆三十五年任南京備太監兼提點孝皇諸陵至今已八載,在南京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且這個邢太監又喜歡管閑事,民間怨訴、糾紛他也要管,把應天知府的職能都搶過來了,因此得罪了不少南京官員,人送綽號“拗太監”——


    五年前鍾本華就任杭州織造署太監,曾到南京拜訪邢隆,彼此印象頗佳,此後每年鍾本華派人進京送禮時也會考慮邢隆一份,兩個人關係不錯,這次鍾太監卸職進京,就迂道來拜訪邢隆,打聽一些京中事,再與張原見一麵——


    張原倒董,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邢隆自然聽過張原的名字,又聽鍾太監盛讚張原,也有興趣見見這個小三元,考慮到自家身份,在內守備府見張原似乎不大妥,就借請鍾太監遊玄武湖的機會邀張原來相見——


    初九日辰時,張原乘轎來到玄武湖畔,有守衛軍士上來盤查,見了小高出示的腰牌後才放行,有明一代,玄武湖不對平民百姓開放,湖中島三神山有洪武年間建的黃冊庫,黃冊就是戶籍,永樂遷都後,這裏就作為留都的簿籍檔案館,所以玄武湖依然是禁地,閑人罕至——


    七月早秋,湖光瀲灩,張原立足的這邊湖畔遍植細柳,湖上風來,細柳如煙雲舒卷,明代以前,金陵玄武湖比杭州西湖大,朱元璋建都南京後,玄武湖成了京城東北麵的護城河了,湖區大幅縮小,不如西湖煙波浩渺。


    悄立半晌,一艘五丈長的湖船從湖東駛來,秋陽明亮,張原凝目看時,就見船頭立著兩個戴束發冠、穿蟒服的內官,左邊那個年輕一些的正是鍾太監,右邊那位蒼老的內官想必就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


    未等船靠岸,小高已經跪下相迎了,張原也叉手遙遙施禮道:“晚生張原,拜見兩位公公。”


    鍾太監笑道:“張公子,兩個月不見,你又讓咱家刮目相看——這位便是守備邢公公,邢公公最惜人才,今日是特意請你來相見。”


    張原又向邢太監深深施了一禮,說了幾句客套話,那湖船便已靠岸,張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上了船,與兩位太監揖讓寒暄一番,坐定,上茶,談話。


    五十多歲的邢太監卻已是滿臉皺紋,說話聲音很輕,要人凝神才能聽清,這邢太監含笑道:“張公子,咱家對你可是聞名已久了,關於華亭董氏之案,傳聞甚多,真假難辨,不知張公子可否對昨家說說當日之事?”


    邢隆在南京舉足輕重,讓邢隆了解華亭董氏案的真相對張原有好處,當然,怎麽述說倒董經過很有講究,不同的對象要有不同的切入點和重點,對於邢太監,張原就從董祖常強搶範氏婢女玉墨說起,說董其昌好**,戲鴻堂和抱珠閣蓄有貌美膚白的少女數十供其采戰,那日華亭民眾圍聚董府,有個**僧名叫陳賓竹,就是傳授董其昌**的,趁亂拐帶了兩名董府美婢想逃跑,被民眾抓住,鬆江同知劉大人當場將那**僧斃於杖下……


    太監因為不能行**,對這些事往往興趣更濃厚,對董其昌占有那麽多美女**樂,作為一個太監,那肯定是羨慕嫉妒恨啊,這一下子就站到董其昌對立麵去了,然後再聽張原說董祖源、董祖常強拆民宅、占人良田、逼死生員等惡行,自然就更惱怒了,張原又編了一個因果報應的傳言,信仰佛教、篤信因果的因邢太監連聲道:“果然是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那董玄宰本來乘船已經逃脫,卻突然船漏,這不是報應是什麽!”


    鍾太監為張原引見邢隆,當然是好意,這時自然是隨聲附和。


    邢隆道:“董玄宰書畫有盛名,卻沒想到為人如此奸邪,竟還想焚宅誣陷他人,若非張公子機足智多謀,就被他惡計得逞了。”說罷,突然起身道:“那兩個秦淮名妓還沒到嗎?”


    便有侍者道:“回公公,已經派教坊司的人去傳了,武定橋離這邊有些路程,想必已經在路上了,小人再派人去催一催。”


    湖船一直泊在岸邊,原來是等兩個秦淮名妓啊,不知道請的是哪兩個?


    張原這麽想著,就聽那邢太監笑道:“今日請張公子遊湖飲酒,豈能無紅袖佐酒,張公子初來金陵,想必還不識六朝脂粉風流吧。”


    鍾太監笑道:“邢公公你這是教壞了人家少年郎,張公子還未成親呢。”


    邢隆尖聲大笑:“那商禦史不會參咱家一本吧。”看來邢隆也知道張原的未婚妻是商周祚之妹。


    正這時,忽見一個幕僚模樣的中年人匆匆趕來,在岸上叫道:“邢公公,邢公公,在下有要事稟報。”


    邢隆一見這中年幕僚,眉頭就是一皺,隨即展顏對鍾太監和張原道:“兩位少待,咱家去去就來。”


    邢隆剛走到船頭,就見祠部教坊司的人也到了,後麵是兩頂小轎,小轎邊跟著兩個健仆,那教坊司小吏叉手道:“邢公公,李雪衣、王微傳到。”


    邢隆從踏板走上湖岸,道:“讓她們先上船陪鍾公公和張公子。”便與那中年幕僚走到桞蔭下說話。


    從那兩頂小轎下來的,正是秦淮河房湘真館的李雪衣和幽蘭館的王微,兩個人各帶一個小婢,王微的小婢便是蕙湘,惠湘抱著一具琴先上船,忽聽船頭有人叫:“蕙湘——”


    小婢蕙湘抬頭看時,叫她的卻是張介子相公的書僮武陵,穆真真姐姐也在邊上,微微笑著向她示意。


    蕙湘瞪大眼睛驚喜道:“小武哥,真真姐,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武陵道:“隨我家少爺來的——”


    隨後上船的王微見到武陵和穆真真,不禁一愣,教坊司的小吏傳她和李雪衣來玄武湖陪酒,叮囑說是守備邢公公的貴客,要她二人小心侍候,祠部教坊司是專門管她們的,王微再如何高傲也不敢不來,方才下轎聽那邢太監說貴客是鍾公公和張公子,這時又看到武陵和穆真真,王微雙眸霎時盈盈濛濛,都是眼淚——


    那日王微見過了老師譚元春,傍晚時回到幽蘭館時聽薛童說三位張相公來過,她便讓姚叔去止馬營碼頭請張氏兄弟來,姚叔回來說三位張相公去焦狀元澹園赴宴了,王微便等著,認為以張氏兄弟的性情可能會夤夜來訪,不料門庭寂然,沒人來,以為次日會來,王微還婉辭了譚元春、茅元儀邀她同遊棲霞山的邀請,專在館中等著張氏兄弟來訪,沒想到還是沒來,派人去止馬營碼頭,那熟悉的三櫓浪船都不見了,王微當然知道張氏兄弟是去國子監了,監生出監也很容易,怎麽就不來看她一下,她可是把張氏三兄弟當作朋友的,難道那日薛童說她去見譚元春使得張原他們不悅了,張原曾與她辯過鍾、譚的詩,張原是這麽小氣的人?


    此時,王微得知她要來陪酒的正是張原,那種委屈、憤懣無法遏製,張原這是故意羞辱她嗎,她曾請張原來幽蘭館,張原不來,這時卻借教坊司的人催她來,她原把張原當作矯矯奇男子,豈料是這等人!


    娉婷娟好、肌膚如雪的秦淮花魁李雪衣跟在王微後麵上了船,見王微站住不動,側頭看時,淚光盈盈,趕忙輕聲問:“修微,你怎麽了?”


    王微取絹帕從容拭淚,說道:“被湖邊小蟲撞到眼睛裏去了。”聽到穆真真叫她“王姐姐”,她睬也不睬,唇角勾起冷笑,與李雪衣走入船艙,上到湖船上麵的一層,向鍾太監和張原拜倒施禮,然後侍立一邊,就當作不認識張原一般。


    王微今日不是布袍竹冠,而是靚妝盛服,雖然曲中裝束依然淡雅,但經過精心修飾,那種鮮華綺麗讓王微麗色照人,與李雪衣好似雙璧輝映,不要說張原,太監鍾本華都是眼睛一亮,目不轉睛。


    先前邢太監說要傳兩個秦淮名妓來侑酒,張原便猜不會有王微吧,沒想到真是王微,還有一個便是早在山陰他三兄張萼就要與他打賭的李雪衣,果然眉目如畫,容色出眾,隻是這盛妝的王微讓他有些看不習慣,他習慣看王微布袍竹冠、簡潔優雅的模樣,這時見王微垂眉低睫,不與他相認,便以為王微有些羞赧、難堪,畢竟王微現在的身份是侑酒的名妓嘛,所以張原也沒和王微多說什麽,隻說了一聲:“請坐。”


    鍾太監讚道:“金陵佳麗,果然名不虛傳,杭州青樓就沒有這等絕色。”


    鍾太監這口氣,好象他把杭州城的青樓都逛遍了一般,又笑對張原道:“張公子,咱家是有心無力了,你與這兩位曲中名妓好生親近親近,邢公公請她二人來豈不就是專陪你的,少年名士,名妓紅顏,佳話啊。”


    太監興致濃啊,張原岔開話題道:“鍾公公,你看邢公公是不是遇到煩心事了,在那急得團團轉呢。”


    鍾太監從湖船樓窗望出去,見湖岸柳蔭下的邢隆果真在原地打轉,那中年幕僚垂手立在一邊,臉色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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