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子河這一帶屬於東城兵馬司管轄範圍,接到舉子們的報案,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親自出動,領著副指揮使、吏目和一幹差役迅速趕到,先製止憤怒的舉人們對董祖常的毆打,然後仵作驗屍,大致確定是兩日前被勒死後掩埋的,又仔細檢查了董宅後園桃樹下的那個坑,向能梁四人詢問發現屍首的經過,能梁四人就說是奉了少爺張原之命,早就留心董宅動靜,前天夜裏發現董宅後園有人挖坑,極其可疑,張原遂施聲東擊西計,果然發現了董氏殺人的罪證——


    五城兵馬司這幾日都在追查那個名叫卓笑生的會試謄錄生,每個城門都有一個認得卓笑生的人在監視著出城者,東城兵馬司指揮使見這死者與卓笑生年齡容貌相符,趕緊命人把朝陽門的那個卓笑生的熟人找來辨認,死者果然就是那個從貢院逃出卻進了鬼門關的卓笑生!


    五城兵馬司隸屬兵部,是正六品衙門,主要負責治安和火禁,對於曾為東宮講官的董翰林宅中的凶殺案,東城兵馬司指揮使不敢擅專,遣人飛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樣的大案少不了要三司會審——


    董宅中除了女眷和十二歲以下男童,其餘男子一概拘禁在廳堂上,有執刀軍士看守,不許私下交談,董氏父子稍受優待,關在單間,與死屍在一起,董其昌舊病複發,已經口眼歪斜了,董祖常呢。鼻青臉腫,不住哀嚎,那卓笑生的屍首就在邊上,死不瞑目的樣子讓董祖常幾乎精神崩潰——


    此時的泡子河畔,已聚集了上千舉子,絕大多數舉子對科舉舞弊是深惡痛絕的,張原才名遠揚。這次遭割卷幾致落榜,曲折的遭遇博得了很多人的同情,眾舉子紛紛要求徹查此次會試黑幕。諒董其昌一個致仕翰林沒有能力安排人手在貢院裏割卷、放火,外簾官中必有同謀——


    兵馬司軍士搜索董宅時,又揪出一個躲藏在廚房柴火間的中年男子。張原認得此人,是徽州富商兼名士汪汝謙的堂弟汪守泰,張原心道:“很好,這下子可以一網打盡了。”當即指認此人是董氏父子同謀,在場的很多舉子都認得這個汪守泰,當初在杭州城是很出了一把醜的,兵馬司軍士便將汪守泰先捆起來,等待三法司的人到來——


    午後,都察院的堂官右都禦史張問達、刑部尚書李鋕、大理寺左少卿王士昌先後趕到,見董其昌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三法司堂官不禁搖頭,吩咐延醫救治董其昌,至於董祖常、汪守泰及一幹董氏男仆,要盡數解往刑部受審,軍士上前抓人時。就有董氏仆人大叫起來:“不關小人的事,是馬六、董肥他們幹的。”


    “對,不關小人們的事,是馬六、董肥他們幹的。”


    很多董氏仆人都跟著叫起來,要把自己與這人命案撇清,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這世上忠仆少而奸奴多,更何況主人幹的是不法之事,無關忠義,董氏奴仆們豈肯跟著見官受罪,沒敢當麵指證董其昌和董祖常,就把董祖常兩個心腹家奴給推出來了——


    名叫馬六、董肥的兩個健仆知道此番人命案發,沒人能保他們了,馬六還硬氣一些,董肥就已跪著求饒:“大人,諸位大人,小人們隻是奉命行事,是二公子吩咐小人們幹的,還有車夫老楊,也是一起的,動手用繩子勒的是馬六,小人和老楊壓住那人的手腳……”


    隔室的董祖常聽到家奴董肥的指控,嘴唇發顫、手腳發抖,這些奸奴把罪過都推到他頭上了,他卻往哪推呢,總不好推到風疾複發的老爹頭上吧,此時就如將溺死者雙手亂抓,哪管得了那麽多,叫了起來:“我不認識這個卓笑生,是禮部周郎中送過來的,吩咐要除掉此人,是禮部周郎中叫我幹的,是周應秋——”


    死了的卓笑生不能招供,自有活著的董祖常代為招供,至此,丙辰科會試舞弊案牽扯出第一位在職官員——正五品禮部郎中周應秋。


    董其昌被抬到刑部去延醫救治,董祖常、汪守泰和馬六、董肥二仆以及車夫老楊被押到刑部受審,其餘董氏家人要待在宅子裏嚴禁出入,前後門都有兵馬司的軍士看守,因為有張岱、張原作保,能梁四人並未被帶往刑部大堂,隻要求隨傳隨到——


    任何朝代,涉及人命的都是大案,而且這是在天子腳下發生的生員凶殺案,又與科舉舞弊案有因果關係,案中有案,牽涉極廣,數千舉子密切關注,張問達、李鋕、王士昌連夜奏請皇帝批準三法司會審此案,這次萬曆皇帝很快批複要嚴查,禮部郎中周應秋不用坐堂了,待罪在家,等候審問——


    而同時,周師旦、李嵩、姚宗文、劉文炳等言官攻擊吳道南的奏疏是一天數道,吳道南被迫退出三月初八的禮部複試,改由內閣首輔方從哲擔任主考官,雖然張原遭受割卷陷害是盡人皆知的事,但既然皇帝欽點要張原複試,張原也隻得參加,他不是沈同和,不怕考試,他要憑自己的手中筆再證自己的清白、證徐師兄和吳閣老的清白,讓張原寬慰的是,科舉舞弊案終於打開了難局,這樣他可以全身心投入複試和殿試了。


    ……


    三月初八卯時末,張原乘車來到皇城大明門外,穆真真提著考籃跟著他一起下了車,天氣晴好,朝陽的光輝鋪灑過來,偌大的〖廣〗場,清新無塵,禮部衙門前等候複試的舉子三三兩兩,見到張原到來,紛紛上來安慰,張原本來是不須複試的,這對張原不公平——


    張原拱手笑道:“諸君努力,禍兮福所倚。若非貢院那場火,諸君也沒這次複試的機會,六個名額,張原並不參與爭奪哦。”


    眾舉子見張原如此灑脫,都是哈哈大笑,範文若道:“幸好張社首不占名額,不然我等隻剩五個名額了。”


    眾人又是大笑。忽然都閉了嘴,因為趙鳴陽到了——


    趙鳴陽下了馬車,獨自提了考籃。不往人多處走,一個人站在照壁下,袖著手。曬太陽,麵無表情。


    範文若道:“沈會元怎麽沒有來,莫非想稱病不出?”


    一位蘇州府舉子冷笑道:“敢稱病不出,太醫院會專門派人去問候他,他就是斷了腿也得抬著他來考,這個時候賴得住嗎,以為是請客吃飯哪。”


    眾人皆笑,都頗〖興〗奮,今日複試就是要看沈同和出醜。


    沈同和來了,身邊跟著一個書僮。自然也與眾人格格不入,看到照壁下的趙鳴陽,也沒走過去招呼,刻意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次趙鳴陽沒法幫他了,反而是他要幫助趙鳴陽,他沈同和並非目不識丁之輩,未始不能搏一把——


    辰時初刻,禮部衙門大門打開,這次不搜檢。張原等一百一十八名參加複試的考生依次進入禮部大堂,大堂上已經布置成臨時考場,擺放著一百一十八張方桌和對應的椅子,提調官、監臨官,還有五經二十房考官都在,堂廡四周都是監視的眼睛,且看誰還敢舞弊?


    主考官方從哲和副主考劉楚先從堂後出來了,方從哲小聲問劉楚先:“哪位是張原?”


    劉楚先道:“左起第三排那位穿玉色長衫的青年書生便是張原。”


    方從哲打量了張原兩眼,說了一句:“青春年少啊。”


    劉楚先道:“是,年方十九。”


    方從哲臥蠶眉輕挑,點點頭,與劉楚先坐到堂上案前,案上有內官監刊印的四書五經,題目就臨時翻書決定,三道四書題和十道經題很快定下來了,十道經題每經二題,由考生據自己本經選擇,首題是論語題“信而後諫”。


    草卷、正卷分發下去了,磨墨、抻紙聲響成一片,答題開始——


    不用煮八寶粥讓張原稍感不適,他都已經習慣一邊煮粥一邊構思了,五篇製藝,每篇不少於五百字,這對張原來說輕鬆得多了,首題“信而後諫”他曾作過,這時當然要另出機杼,作得更好,未時前,他把五篇八股文的草稿都打好了,正準備謄真到正卷時,鼻邊嗅得一陣麵餅香氣,一盤閣老餅和一杯熱茶輕輕擺放到了他案邊,抬眼看時,十幾個執役往來穿梭,很快,一百一十八位考生都領到了閣老餅和熱茶,堂廡四周的考官們也在吃餅,眼睛依然盯著這一百一十八位考生——


    張原端起熱茶抿了一小口,不敢多喝,因為如廁很麻煩,兩個監臨官都要跟著,並且隻允許如廁一次,誰耐煩幾次三番監視你撒尿啊,所以不能多喝水,張原吃了兩塊閣老餅充饑,揉了揉手指,開始謄真,先寫上姓名、三代、籍貫和本經,開始一篇一篇謄真……


    參加複試的考生起先還抱有看沈同和笑話之意,但一拿到考題,答題都來不及,哪顧得上其他,沒注意到那沈同和運筆如飛正歡快地答題,那些監視的考官看到這個沈同和這般下筆如有神的樣子,都是暗暗詫異,心想難道傳言有誤,這個沈同和是有真才實學的?


    申時二刻,張原將五道題謄真完畢,交卷截止時間是酉時初刻,還有大半個時辰,張原不想這麽早交卷,坐在那裏等,這時才有閑情打量幾他考生,他最關心的文震孟、範文若這五位翰社考生,希望他們五人能在六個進士名額中多占幾位,尤其是文震孟,論學問博雅,實在他張原之上,可惜已經八次落第了,這次複試的機會一定要抓住啊,文震孟可是他們翰社的得力幹將,聲望、才學俱佳——


    再看趙鳴陽,也已答好了題,也不交卷,坐在那發呆,張原心道:“此人八股文實在了得,既要自己考,又要為沈同和答題,竟然雙雙高中,超級快手啊,隻是這次要倒大黴了。”不禁又想:“若要我同時答兩份卷子我能完成嗎?沒嚐試過,也許能,急才是靠逼出來的——”


    靠後排的沈同和額頭冒汗,春日斜陽照進來,暖和而已,有這麽熱嗎?


    臨近酉時,有人交卷了,張原也就跟著交卷,走過沈同和身邊時瞄了他案上考卷一眼,八幅紙疊在一起,麵上一幅紙寫得滿滿的,這讓張原不免有些詫異——


    ……


    受卷、彌封、謄錄、對讀,所有步驟和會試一模一樣,隻是更緊湊,因為隻有一百一十八份考卷,在當夜亥時前,這一百一十八份謄錄好的朱卷分別送到了五經房閱卷官案頭,閱卷也在禮部大堂,在閱卷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


    三月初九淩晨子時末,十八份薦上來的朱卷送到了副主考劉楚先和主考官方從哲案頭,方從哲含笑道:“不知沈同和、趙鳴陽和張原三人的考卷在不在這薦上來的十八份考卷中,隻要在其中,即便是第十八名也不會追究。”


    劉楚先喝了一口濃茶,振作起精神道:“方閣老,開始評卷吧。”


    兩個人分別給這十八份考卷評定名次,終於在寅時末排定了名次,隨即調來墨卷,提調官、監臨官、閱卷官濟濟一堂,開始拆號、唱名,從第十八名開始拆封,直到第四名依然不見沈同和、趙鳴陽和張原三人的名字,眾考官心都提了起來,難道這三人會是前三名?


    第三名的彌封拆去,書吏唱名道:“南直隸蘇州府吳江縣趙鳴陽。”


    眾官麵麵相覷,心裏皆讚這個趙鳴陽果然有才,會試第七、複試第三,很穩定——


    書吏緊接著拆第二名的彌封,然後唱名道:“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文震孟。”


    文震孟素有才名,卻八次會試落第,在場的都有好幾個官員與文震孟一道參加過會試,這時聽到文震孟名列第二,都為文震孟高興,這個蹉跎場屋的飽學之士終於擺脫苦海上岸了——


    現在隻剩下第一名的懸念了,張原和沈同和必有一人落選,落選者會是誰?


    ——————


    明日殿試,科舉最後一關,然後介子就要當官了,求票鼓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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