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的墨卷彌封拆去,書吏看了一眼卷首的名字,清了清嗓子,大聲唱名道:“浙江道紹興府山陰縣張原。”


    堂上眾官互相看看,紛紛點頭,張原的製藝果然經得起考驗,雖遭割卷挫折和各種非議,但在這次禮部複試中以其出色的製藝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和才學。


    副主考劉楚先也是鬆了一口氣,若張原這次臨場發揮不佳導致落選,那真是讓人惋惜,對他和吳閣老這兩位主考官的名聲也很不利,現在張原以複試第一堵住了那些別有用心者之口,幹淨利落,大快人心——


    但是,會元沈同和落選了,該如何處置?


    主考官方從哲道:“從落卷中把沈同和的卷子找出來。”


    幾房考官一起動手拆封,很快找到沈同和的卷子呈到方首輔手裏,方從哲看了首藝,皺著眉頭道:“這篇‘信而後諫’作得甚好,為何不能薦上來?”


    堂上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既然方首輔都讚賞沈同和的製藝,那麽又是哪位閱卷官將其黜落的,難道其中又有隱情?


    《禮》經房官吏科右給事中韓光祜上前稟道:“這份卷子是下官黜落的,首藝的確上佳,但請方閣老再看看後麵幾篇。”


    方從哲翻到第二道孟子題製藝,看了破題和起講就暗暗搖頭,明顯與首藝水平相差很多,第三道中庸題作得也不好,幾股大比對仗不明、語意不清。再看兩道經題,沈同和是習禮經的,但第一道經題未能完篇,第二道幹脆空白,這樣的考卷當然不能薦上來——


    方從哲指節輕叩書案,沉吟道:“若論首藝,沈同和是有才華的。為何後麵如此失常?”


    韓光祜道:“趙鳴陽習的也是禮經,而這個沈同和估計禮經都沒通讀過,所以第二道經題不知出處。無法破題,這首藝嘛,以下官妄測。想必是從哪本時文集子記下來恰好遇上就默抄上去的。”


    考場抄前人舊文是很常見的事,方從哲便將沈同和的首藝念了十來句給在座的考官們聽,問:“諸位可知這是哪位八股名家的製藝,歸震川還是唐荊川,此文風格與這兩位大家類似?”


    眾官搜索枯腸,紛紛搖頭說記不得了。


    方從哲眼光掃過,看到那個負責拆號的書吏伸長了脖頸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你有何話說?”


    這書吏趕忙跪下道:“啟稟閣老,這篇時文小人曾經讀過——”


    堂上眾官都注目這個五十來歲的書吏,方從哲問:“是誰人所作。哪本集子上看到的?”


    書吏道:“就是那位山陰張原所作,小吏是在《張介子時文百二十篇》這冊集子裏讀到的。”


    眾官麵麵相覷。


    方從哲沉聲道:“莫要胡亂說話,可有證據?”


    書吏道:“小吏還保存有這冊時文集子,可以取來呈給閣老看。”


    這書吏就住在禮部後堂廨舍,很快就把那冊《張介子時文百二十篇》取來並翻到這一題呈給方從哲看。方從哲看了兩眼就合上書,對這這書吏道:“你倒是博聞強記。”


    書吏恭恭敬敬道:“小吏最愛讀各種時文集子,遇到好的八股文,就當下酒菜。”


    這麽一說,堂上的幾個禮部官員都笑了起來,他們聽說過禮部有這麽個人。常常喝著小酒朗讀八股文,還喃喃自語說若此文是我所作,那我豈不是高中了——


    其他官吏則麵麵相覷,沈同和竟然抄張原的舊作,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不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考場上遇到這種題,自己作不好,恰又記得一篇同題好時文,自然就抄上,若不是這個書吏,他們這些考官還真不知道此文是抄襲張原的,隻是疑心而已,這也怪沈同和製藝水平實在低劣,以前是全倚仗趙鳴陽,自己連本經《禮記》都不讀,不然的話的這次複試首藝抄一抄,後麵幾篇都還過得去的話,隻怕就不會黜落,當然,事後若敗露,那麽天下士子就要譏諷眾考官不學無術了,科場總是充滿了種種意外啊——


    現在問題已經很清楚,沈同和會試是通過舞弊中式的,沈同和必須下刑部受審,招供出作弊的同謀,至於趙鳴陽如何處置,那要等沈同和審問結果出來後再定。


    依舊要寫榜,六個人的榜單,蓋上禮部大印張貼在大門外的照壁上,附在正榜旁邊,第一名是文震孟,因為張原不計在複試取中的六個名額當中,貼榜時冷冷清清,天未亮,還在宵禁,到了正卯時宵禁解除,那一百多名考生幾乎同時趕到,隻有沈同和與趙鳴陽沒有來,張原看到六人名單中有文震孟和許觀吉的名字,很是高興,五個參加複試的翰社社員中了兩個,這算是貢院那場火對翰社的意外幫助吧,這樣,丙辰科會試翰社社員中式者就達到了十人,翰社在朝中勢力初見端倪——


    雖然複試榜單上隻有文震孟六人的名字,但張原在這次複試第一的消息依然很快傳揚開來,張原的聲望在今科八千考生中如日中天,還有,沈同和複試首藝抄襲張原已刊刻印行的舊作,更是成為笑談,可惜楊石香還沒把書鋪開到京城來,不然張原的那本時文集子要京城紙貴——


    就在複試放榜的當日午後,今科會元沈同和被拘捕下至刑部審問,因為本月十五日就是殿試之期,萬曆皇帝傳旨三日內查清沈同和舞弊經過,其實不須三日,沈同和自幼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沒吃過苦頭,雖然此前趙鳴陽叮囑他要死咬住複試時因為心情惡劣以致文理荒悖,但麵對凶狠猙獰的刑部獄吏。還沒動刑沈同和就已嚇得魂不附體,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安排他與趙鳴陽號舍相鄰的正是禮部郎中周應秋,還有一位姓房的禮部從八品副使也是同謀,為通關節,沈同和送了周應秋紋銀六千兩,至於兩個號軍。是臨時每人給了十兩銀子——


    鐵證如山,正五品禮部郎中周應秋終於鋃鐺入獄,下一步就是追查貢院縱火案。趙鳴陽也隨即被拿問,今科會元和第七名被取消,會試沒有會元。這是大明朝開科取士兩百多年來從未有之事,內閣次輔吳道南和禮部尚書劉楚先聯名上疏萬曆帝,要以張原補會元,但萬曆皇帝未予批複——


    張原對自己能否補會元並未多在意,會元隻是虛名,關鍵是殿試要發揮出色,他現在全力為殿試做準備,殿試隻考一篇策文,由皇帝親製策問,一般都是皇帝比較關心的國計民生問題。內政、外交、財賦、貿易都有可能,但到了萬曆末年,廷試對策已經有些變質,策問多係君德君心、聖學聖政等浮誇虛言,應試者隻須依照固定套路寫些大話、空話、恭維話就能順利通過殿試。殿試不會黜落應試者,隻按策文排定三甲名次——


    張原自三元連捷成為秀才後,花在製藝上的工夫就相對減少了一些,而對大明朝的種種政策和現狀加意留心,他的遠見卓識不是別人能比的,這次殿試他沒打算寫一些恭維稱頌的陳詞濫調。他要寫出真知灼見來,書生救國從此始——


    三月十三日,司禮監傳出萬曆皇帝欽點的讀卷官和執事官,讀卷官由內閣兩位輔臣、六部尚書、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還有詹士府、翰林院堂官共十四人組成,監試官為監察禦史兩員、掌卷官為工部員外郎、受卷官為工部主事、彌封官為秘書監監丞、對讀官為尚寶司司丞和翰林院編修兩員,其餘監門官、巡綽官以鎮撫司千戶擔任——


    ……


    三月十四日寅時末,張原早早起床沐浴,穆真真為他搓幹濕發,服侍他穿戴上昨日禮部統一發放的袍服冠靴,考籃依舊備上筆、墨、硯——


    天還沒亮,燈火搖曳,穆真真看著衣履一新的少爺顯得很輕鬆的樣子,殿試沒有會試緊張啊,問:“少爺要不要帶幾個宛平李子去吃?”


    張原喜歡吃那種李子,這時卻搖頭道:“殿試回來再吃,考試時肚子宜空,撐得飽飽的就不想事了。”


    叩門聲響起,商周祚的聲音道:“介子,準備得如何了,一起用匾食,我與你一道去承天門。”


    張原食用了半碗肉餡匾食,天已經亮了,與內兄商周祚一起出門,景徽送出二道門,對張原道:“張公子姑父,這回在皇帝麵前考,沒人敢害你了,一定考個狀元哦。”


    張原回頭,小姑娘前發剪得平平的,整齊的發梢剛好壓在眉毛上,烏黑的發、秀氣的眉、清亮的雙眸、笑著抿起來的嘴唇,非常可愛,依稀有其小姑姑澹然的影子,張原心想:“若澹然這次為我生的是女兒,不知會不會有點象小徽?”笑應道:“好,一定努力。”


    商周祚含著笑,心想妹婿這次狀元不敢說,一甲前三是很有可能的——


    馬車駛到大明門外天才大亮,張原提著考籃下車,到禮部大堂集合,按會試名次排隊,張原會試是第六名,現在排在第五,排前四位的分別是來複、賀逢聖、錢士升和洪承疇,複試中式的文震孟六人排在最末,總計三百四十八人,在禮部右侍郎何宗彥和五經房官帶領下走過千步廊和金水白玉橋,來到承天門外——


    承天門今日除了慣常值守的金吾衛之外,還有錦衣衛的大漢將軍兩百名,大漢將軍並非真的是將軍,也是殿廷衛士,這些大漢將軍個個身高近六尺,風翅盔、黃金甲,高大雄壯,威風凜凜,整齊排在承天門兩側,手按刀柄,盯著從他們麵前走過的考生——


    這次搜檢不以書籍夾帶為主,而是搜有沒有帶武器,這隻是防個萬一,哪個考生會帶刀劍進皇宮呢,這不是找死嗎?


    搜檢後,五經房官留在大門外,三百四十八名考生跟著何侍郎進承天門、端門、過六科廊,再進午門,兩邊都有金吾、羽林衛排隊象是迎接又象是監視——


    午門右首是會極門,裏麵就是內閣直房、文華殿和禦藥房,左首是歸極門,正對過去巍峨的門樓就是皇極門,嘉靖前叫奉天門,此時,那數丈高的朱漆大門還緊閉著,眾考生鴉雀無聲,等了片刻,朝陽從禦藥房那邊照過來,但聽得鼓樂聲大作,大門徐徐大開,站在前麵的張原就看到皇極殿前的廣場和廣場盡頭那建在三層石台上的皇極殿,雖然從大門這邊離皇極殿還有一裏路,但那種雄偉壯麗的皇家氣派已經籠罩過來,讓人生出莊嚴肅穆之感。


    何侍郎領著眾考生走過青石鋪就的殿前廣場,立在丹陛外,隨後是以方從哲、吳道南兩位閣臣為首的十四名讀卷官和數十名執事官進來立在丹陛內,按祖製皇帝是要升殿接受百官行禮的並當場賜策題的,但萬曆皇帝已經多年不上朝,近幾科殿試都沒有來,今科也不例外,兩位閣臣領著眾官擺樣子向皇帝寶座行叩拜禮,三百四十八名考生也五拜三叩頭,然後兩邊侍立——


    光祿寺的官員早已將三百四十八張考案整整齊齊擺放在大殿上,這皇極殿廣三十二丈、深十六丈,宏大高闊,容納近四百張考案綽綽有餘,眾考生依序入座,開始磨墨等候發卷——


    十四位讀卷官昨夜就待在文華殿,各擬了一道策題,讓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送往乾清宮由皇帝禦筆圈定一題,然後密封送還內閣,就在內閣大堂命內官監的內侍當場印刷了三百四十八份,印題時內外門隔絕,絕不允許策題事先泄露出去——


    策題發下來了,張原凝目看時,卷首印著的策題是:“製曰:朕自承嗣大統,夙夜惓惓,惟欲正大綱而舉萬目,修仁恩惠政洽於海內,使人倫明於上,風俗厚於下,百姓富庶無失所之憂,然比年各省災荒頻仍,朕心焦慮,救災備荒,殊少良策,諸士子有彌災致祥、為朕分憂之策,請明著於篇,毋泛毋略,朕將親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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