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王被氣樂了:天下姓周的沒一千也有八百,說有姓周的人找他,他就能知道是誰那才見了鬼了。


    幕僚笑了起來,低聲說了幾個字,南平王“哈”地笑了一聲,卻道:“我如何知道他是真降還假降?”


    “那位小周將軍說他去過中州。”幕僚說道。


    南平王這才“啊”了一聲,他記性甚好,自然記起嘉敏和蕭南逃到中州時候,宋王府派出來營救的人裏有這麽個姓周的小子——昭詡留了他做親兵,不知怎的,後來又送給三兒訓練部曲了。


    ——他並不知道周城回懷朔鎮一段,隻當一直跟著昭詡。


    一時自語道:“他怎麽到了這裏——快叫進來。”


    帳門一掀,進來的果然是故人。南平王一眼看見,心裏卻咯噔一下,這小子怎麽瘦成這樣了,形容之中亦大有憔悴之意。南平王頗有些以貌取人,若非中州曾見,光這形容,能讓他打發了養馬去。


    周城見了南平王,登時拜倒,口中叫道:“王爺!”


    來見南平王,他心裏不是沒有猶豫過的。雖然之前李十一郎問他,如果南平王北上,他當如何,他當時隨口應道“當降”——然而真到眼前來時,卻想起當初他與嘉敏的約定。他答應過三娘,不依仗她父兄的力量。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把這個約定說給李十一郎聽——李十一郎也是倒黴得緊,那日在他帳中吃過野豬肉之後繼續向幽州進發,未幾,幽州城破,李十一郎喬裝改扮混進流民裏逃命,被抓了回來。


    好在他喬裝得十分成功,人家抓了他,隻當是尋常人,留在軍營裏做飯……李十一郎哪裏會做什麽飯,饃饃蒸成了炭,被一群軍漢吊起來打。到這份上,李十一郎哪裏還敢報出自己的名字令姓氏蒙羞。


    也是巧,剛好周城經過——總之一場大烏龍,李十一郎也算是認了命,如今在為他出謀劃策。葛榮眼下聲勢雖大,形勢其實並不太好,入了冬,山上獵物也少了。再打不下鄴城,哪裏找這麽多東西填人肚子。


    李十一郎聽得周城竟然與嘉敏有這麽個約定,那真是一口血卡在喉嚨裏,隻差沒提著周城的耳朵狂吼一萬遍……最後他隻冷靜地問了一句:“如有朝一日,南平王有天子之分,難道將軍還能拒之門外?”


    ——開什麽玩笑,如果南平王當了皇帝,你還能不在他手裏討飯吃?


    好有道理。如果兩人仍在洛陽,仍是太平盛世,自然不會提什麽天子不天子的,但是眼下世道亂成這樣……誰知道呢,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李十一郎又道:“當初將軍與蘭陵公主有此約定,是將軍身無長物,一飲一食皆賴之南平王父子,與乞兒何異,如今將軍手下有兵,已經今非昔比……是南平王借將軍之力,而非將軍借南平王之力……”


    ——可還是身無長物。周城默默給自己補全。


    為了能見到南平王,賄賂南平王左右為自己說好話,連三娘給的金子都送了出去。真真窮得乞兒不如。


    南平王自然不知道周城有這麽多小心思,倒也難得禮賢下士,雙手扶起他道:“……不急,你慢慢說來。”


    周城一直沒有回來,李十一郎左右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在帳外走走。


    雲州卻沒有下雨,月光朗朗中透著冷清,臘月的寒肅。他有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不在洛陽過年。


    即日後能回洛陽,亦再不複昔日光景,一家人熱熱鬧鬧,包括懂事的八娘,懦弱的九娘,伶俐的十五娘、十六娘,耳根子軟得一塌糊塗的母親,平日裏在外頭怎麽胡鬧,過年總會回來的父親。


    還有祖父,堂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大的小的,落地走的小兒……李十一郎斬斷了回憶。


    心思一轉,卻想道,原來周城與蘭陵公主當真有前約,那就奇了,如果不是蘭陵公主,他倒真會疑心是一場戲弄——但是蘭陵公主亦不似此等輕狂人。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蘭陵公主竟有這種眼力?


    如是,蘭陵公主又何必答應他的求娶呢。如日後有見麵的機會,還真是想問問呢。


    他低頭尋思,背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極是輕快。營地裏雖然還算安全——也就是相對安全,如何能與洛陽比,他心裏的弦始終是緊的,因而快步一閃,卻聽那人說道:“李郎君勿驚——是我。”


    是羋二娘。


    李十一郎的肩胛鬆弛下來,笑道:“這時辰,羋娘子怎麽還不歇?”


    他在周城身邊有些時候了,自然知道段、羋兩家對周城的支持力度之大——他一度疑心羋家仍存了把羋二娘許給周城的念頭。其實也不奇怪,這世上,除了血緣,姻緣已經是最穩妥的結盟方式了。


    段家也好,羋家也罷,甚至他自己,輔佐周城都不會是無償。


    但是自他發現周城與蘭陵公主有前約之後,就打定了主意要打消羋家這個念頭。周城娶蘭陵公主的好處,簡直數之不盡。以蘭陵公主的身份與性情,怕是容不得還有其他人。尤其是羋娘子。


    要是婢子與歌姬也就罷了,不過是些玩物,羋娘子麽,身份還是太高了。


    卻聽羋二娘笑道:“李郎君不也沒有歇?”


    李十一郎笑了一下,兩個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漸漸融進樹影裏,李十一郎止步笑道:“羋娘子有話要問我?”


    羋二娘抬頭看住李十一郎,她至今不知道他的具體身份,隻知道他姓李,洛陽人,上下都跟著周城呼他李郎君。雖然和他們一般不過粗服亂頭,但是舉止間看得出貴氣——他是貴人,她知道。


    他認識那個三娘子。


    羋二娘咬了咬牙,說道:“我、我想知道三娘子是誰。”


    通常提到一個人,都會以姓氏加排行,但是她每次聽到這位李郎君與周城說起三娘子,都有意無意忽略了姓氏。


    是她沒有姓呢,還是她的姓氏……不能提?


    “原來羋娘子也聽說了,”李十一郎微微一笑,合該如此,羋二娘也是個聰明人。他低聲問,“羋娘子可知道周將軍……今兒晚上去了哪裏?”


    羋二娘略點點頭。此事機密,並不方便說出來。


    李十一郎也不說破,隻道:“就是他家的三娘子。”


    “他家?”羋二娘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話出口,方才愕然,怔住,“他家?”


    南平王家的三娘子,自然無須額外多提姓氏。


    南平王家的三娘子……那是洛陽城裏的金枝玉葉,如何、如何卻與她來搶——


    她如何能認得周城?


    她、他們……羋二娘心裏亂成一團麻,竟不知不覺低頭去,她能看到他的好,自然也有別的女人看到,這有什麽稀奇;然而、然而……那算什麽呢,她陪著周城轉戰千裏,艱苦度日,她在哪裏呢。


    憑什麽、憑什麽……就憑她身份矜貴麽。


    “羋娘子……羋娘子?”


    “嗯?”羋二娘應了一聲,帶了鼻音。仍沒有抬頭。


    李十一郎微歎了口氣,從來癡男怨女。反倒是他和蘭陵公主清清白白,能算計得絲絲入扣,能給多少,能得多少,這樣一想,反倒能夠明白蘭陵公主肯許他婚約的原因了。無非無心,無非無情。


    ——她年已及笄,自然是要許人的,就算她與周城有前約,她也等不起。


    想到自己也算是數得上的英才了,卻不過是個幌子,但是想到蕭南……李十一郎心裏立刻就平衡了——那位才真真白擔了虛名,


    卻聽羋二娘低聲道:“……她長得美麽?”


    李十一郎:……


    但凡是女人,總少不了這一問。其實她美不美,根本無關緊要。對於他來說,她背後是南平王、南平王府,是南平王世子;對於周城來說,總之是有情——就算她醜如無鹽,他看上了,能奈之何。


    因而索然道:“羋娘子何必多此一問呢。”


    羋二娘:……


    “我不服氣……”她低聲說,沒頭沒尾的。


    李十一郎再看了她一眼,索性捅破窗戶紙,說道:“如今你羋家與段家都跟隨州將軍,是他應承過什麽嗎?”


    這次圍鄴城……羋家這一子二女都在城外,羋家老頭自個兒可在城內,打的主意是裏應外合……總不至於在這節骨眼上反悔吧。


    羋二娘搖了搖頭,她幾乎想要哭出來,但是她忍住了。她母親早逝,未幾,長兄亦病逝,父親不理事,弟弟年幼,家中事務,泰半由她打理,所以自幼養得性情堅毅、果斷,不比尋常人家小娘子。


    李十一郎心裏鬆了口氣,幸而沒有。否則也是頭疼。言而無信的人哪裏值得追隨,但是要放棄蘭陵公主求娶羋二娘,又實在得不償失。


    “……是姐夫看好他……”羋二娘又添了一句。


    李十一郎:……


    那個神棍?


    雖然鬼神之說他並不太信,但是這當口,想起神棍的鐵口直斷,心裏竟也多添了三分穩當,一時說道:“羋娘子……”


    “嗯?”


    “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強求,”李十一郎說道,“周將軍少年英雄,有小娘子心許也在情理當中。羋娘子說不服氣,然而人生於這世間,多少心氣到頭來,不服也得服。羋娘子還小,慢慢兒就知道了。”


    “嗯……”羋二娘隻能從鼻子裏哼一聲,鼻子裏也全是水汽。


    “說句不好聽的,”李十一郎道,“羋娘子不服氣別人,還有人不服氣羋娘子呢……以羋娘子的人才,定然能覓得如意郎君,我對此深信不疑。”


    ——如果周城能成事,如今追隨他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貴人。羋二娘的婚姻,自然差不了。


    “承……李郎君吉言。”羋二娘這樣應道,到底帶了哭腔,她不服,她就是不服!這世上多少人服了她都不服!明明那個賀蘭氏說的,她說過的,她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為什麽又不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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