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在犯錯。區別不過是錯多錯少,損失大與損失小。在最後的塵埃落定之前,大多數人都有翻盤的機會。


    不過大多數人都抓不住。


    南平王與周城詳談整夜。


    從兵力部署到將領秉性,周城都如數家珍,又兼之地形、水文、糧草情況,言無不盡。南平王卻未能盡信。誠然他救過三兒,又曾經是昭詡的親兵,但是人心難測——畢竟他不像澹台,在他麾下時久。


    他在昭詡手下,恐怕還不及給葛榮效力時候多。而且看起來,葛榮待他也不算太薄。


    周城的建議是雖然如今平城已是強弩之末,但是城外攻堅也已經竭盡全力,差不多是時候裏應外合夾擊了——不能讓葛榮得到平城。平城可不比朔州、雲州、代州,甚至不比幽州、定州、瀛洲。


    平城曾是燕朝帝都,雖然如今已經不是了,但論物資豐富、人口繁盛,也不是周邊州府能望其項背。


    這個說法,南平王倒是讚成。如今京中形勢就算還穩得住,也急需一場勝利來鞏固。他這個心態是很容易被利用的——他心裏也清楚。


    地圖看了一遍又一遍,閉上眼睛能畫出來。浮現在眼前的,山川,道路,河流,該從何處進,何處退,何處準備援軍,何處用騎兵,何處上步兵……周城說得都對,太對了,對得有點可疑。


    這樣處心積慮,當然可以理解為投奔的誠意,但萬一是陷阱呢,人家就等著他自投羅網。


    當然不能說他完了,燕朝就完了——至少如果皇帝仍在生,朝局穩固,是不至於此。但是偏偏——他完了,燕朝完了個七七八八,這話是不錯的。然而留給他的時間不是太多。時機稍縱即逝。


    要不要賭這一把?


    南平王負手在帳中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忽然喊了一聲:“欒平!”


    “王爺?”


    “去看看,那小子在做什麽?”


    欒平應了一聲,片刻回來回複道:“還在睡。”


    南平王:……


    年輕人可真能睡……


    他該說他心大呢還是說他心大呢。


    他就不信這貨真能在別人的軍營裏睡得天塌下來當被蓋!


    南平王決定自己去看看。


    走近營帳的時候,故意放重了腳步,掀開帳門也是“嘩”地一下,榻上少年一驚而起,叫道:“王爺。”


    這會兒知道醒了……身手不錯。


    南平王冷笑一聲:“倒是睡得踏實。”


    周城赧顏道:“……有許多天沒睡好了。到王爺這裏,也算是回了家。不知不覺就睡沉了。”


    南平王:……


    “你就真不怕我殺了你?”南平王道。


    但凡他動了那麽一點點疑心,殺個把人實在算不得什麽。就算是誤殺,又算得了什麽呢。到他這個位置,誰沒誤殺過幾個。何況他凶名在外。


    周城笑道:“不怕。”


    南平王:……


    這樣皮實的小子,昭詡治得住?


    南平王:……


    然而細想,實在不無道理:眼下就殺了,哪個還敢降?——這小子是單身前來,營裏總不會個把親信都不留吧。


    他的死是瞞不住的。


    葛榮號稱百萬大軍,就算去掉流民,再打個折扣,有戰鬥力的也占到近三十萬。南平王手裏至多不過三萬人,這三十萬就是站在那裏原封不動讓他砍,那也得砍上老半天哪——殺人又不是殺雞。


    所以無論是誰——無論是李家老爺子,還是後來宋王蕭南,還是南平王,上策招降,中策打降,下策騙降。上策已經被李尚書用過,形勢所逼,宋王和南平王也不至於用到下策,就隻有打降一路可走。


    卻聽周城又道:“我六鎮自古養兵之地,幾十萬大軍就算是散了也幹不了別的……落在庸人手裏,豈不可惜。”


    南平王斜睨他一眼,知道他要是開口問“那該落在誰手裏”,這小子就能打蛇隨棍上了。按說是好話人人愛聽,但是打仗不比尋常,還是少聽幾句的為好。略想了想,忽問:“你從前,不是跟過蕭南麽?”


    ——怎麽蕭南北上收拾時候不見他降,反而來降他?


    周城詫異了片刻——南平王怎麽想起這茬來。他當初是跟著宋王府蘇娘子到的中州,也難怪南平王有此疑問。因說道:“王爺明鑒,我並不曾跟過宋王殿下,當時來中州,是衝的三……公主。”


    “三兒?”南平王略略吃驚。


    昭詡幫嘉敏圓謊,倒沒有提過嘉敏杜撰的“平城舊鄰”,所以南平王隻知道這貨是跟著宋王府的人過來。


    周城點頭。


    之前瑤光寺那段是不能說的。說了南平王也不信——他自己不也疑神疑鬼了許久麽。便從永巷門被閉,嘉敏、嘉言姐妹被於家父子拿下說起,說到驚險處,南平王眼睛都吊了起來——雖然他也不是頭次聽了。


    “……也就是說,你當時在羽林衛。”南平王道。


    “是。”


    “因為救了三兒……她們姐妹,就回不去了?”


    “……是。”周城又簡單隻應了一個字。


    南平王沉吟了片刻。


    這小子前後過程說得有板有眼,全無破綻,如果不是當時在場,確然不可能知道得這麽細致——連他知道得都沒有這麽細致。但是,理由呢?羽林衛這樣的職位,對於周城,已經是高攀了。


    這萍水相逢,無親無故,他也沒有恩給他,就算看好他們父子前程,這一把賭得也大。


    更何況之後……他並沒有跟著昭詡。


    周城覷著南平王臉色,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懷疑什麽——任誰都得懷疑。他不過是等著他開口問罷了。果然,隻等了片刻,南平王便問:“你當時既任羽林郎,就該知道軍令如山,為什麽要冒這樣的險?”


    周城心裏琢磨,要是說“久慕王爺英名”大約能把老頭子拍得舒舒服服,就是可信度太低了。還是要說實話,哪怕隻有半句實話,日後對質起來也有個退步。便笑道:“因為三……公主。”


    他也知道這個話容易引起誤解,因此趕緊添上一句:“當時看到公主不過一個弱女子,卻這樣拚力維護妹妹……”


    南平王“唔”了一聲,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心裏卻像是三伏天裏吃了一碗冰,三萬六千個毛孔都開了:他就知道是三兒心地好。姐妹倆從前鬧別扭歸鬧別扭,動真格的了,還是骨血裏親。


    也是三兒和阿言的福氣。


    要說他半生拚鬥到如今,到他眼前來的,哪個不圖點什麽——那也是人之常情,他從前也這麽過來的。這小子之前救三兒和阿言,丟了羽林郎的缺,後來又到中州……卻沒得他們父子多少好處。


    倒多少生出歉意來。但仍不得不問:“……那後來,我記得你還幫三兒練過兵,怎麽又回了兵鎮?”


    “是公主的意思。”周城道,他竭力想要掩飾聲音裏的得意,還是忍不住笑了,“公主說邊鎮多戰事,好立功。”


    南平王:……


    男子漢大丈夫的,還有沒有點主見了!


    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三兒生平,好吧,除了那次遠行中州之外,就隻在平城和洛陽呆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知道什麽戰事了——瞎胡鬧!……也難怪三兒把兵交給他練,是怕他被她坑死了吧。


    南平王重重“哼”了一聲,到底自個兒的寶貝,不好當著外人責罵,便隻說道:“這等話,以後不要聽了。”


    周城:……


    周城忍住笑,應了。


    南平王又道:“來人,開膳!”


    周城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饑腸轆轆——昨兒給南平王講解葛榮內部情形,一直到雞叫才歇,總共也就歇了兩個時辰,到這會兒還水米未進呢。


    午飯很快送了上來,行軍在外,當然說不上色香味,豐盛倒是豐盛的,白米飯,肥鴨子,野兔子。


    南平王率先抄起筷子開吃。


    周城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沒必要太矜持——畢竟餓死事大,也跟上南平王的節奏,才吃了兩口,忽聽南平王問:“三兒還和你說了什麽?”


    周城:……


    嶽父您開口之前能先打個招呼麽,差點被噎死!


    “公主、公主……”他支吾了片刻。


    “說!”


    周城:……


    “公主說王爺常日裏身臨險境,雖然說報國不避斧鉞,但是實在教人擔心。”周城說到這裏,停了一停。


    南平王心裏一熱。這孩子就是心事重。她爹十多歲出門謀生,什麽沒幹過,什麽人沒見過,槍林箭雨的,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哪裏要她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來操心——多操心操心她自個兒就不錯了。


    “公主還說,王爺如今身份貴重,無論去什麽地方,身邊總該跟著人才好。”他知道南平王父子是死於皇帝之手,父子同死,他很疑心是像當初大將軍周肇一般被誆進宮裏砍了——不然何至於此。


    雖然不一定如此,但是提醒一句總不會錯。


    南平王虎著臉哼了一聲:“這丫頭,什麽都往外說!”


    “我……”周城又道,“我有個外甥,小名兒叫豆奴,有幾斤力氣,要是王爺不棄……倒是可以留在身邊,牽個馬,挑個擔子什麽的。我自幼由姐姐、姐夫撫養,與豆奴雖名為甥舅,實如兄弟,豆奴性情魯直,卻是再聽話不過……”


    這是送人質了。


    南平王掃了他一眼。這小子心眼忒多,留個人質……也是好的。


    “王爺,”外頭傳來欒平的聲音,“討虜將軍求見!”


    “阿釗麽,”南平王道,“叫他進來。”又催周城道,“快吃,吃完了好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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