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天統元年過完,昭詢都覺得自己像是在夢裏。


    他這時候想起四年前的初夏,他和阿胡在母親的寢殿裏玩耍,躲在屏背後,聽到母親與姐姐的對話,姐姐說“從前姨母做下的事,就是到如今,仍然有人記恨”,又說:“如果阿娘實在擔心,就讓三郎從文……”


    他那時候已經開始記事,雖然不能完全明白她們說的什麽。後來他知道了。所有人都瞞著他,防著他,因為他曾經被姨母欽點,過繼給他的表兄,登基稱帝。那時候父親匆匆忙忙回師,也是因著這個。


    但是後來,登基的是他的兄長。


    那或者是因為國賴長君,或者是因為沒有人敢再讓一個胡太後垂簾,或者是因為……大將軍的緣故。


    雖然從來沒有人訴諸於口,但是有些東西始終都是存在的,比如蘭陵與阿兄才是一母同胞;比如他阿兄其實是被大將軍擁立——當初蘭陵北回,手上莫說一兵一卒,就是身邊侍婢都隻剩了羋夫人,他們得以回京,六鎮降軍出了極大的力。這些人,並不得自於他的父親,也並不聽命於他的兄長。


    “那就像漢獻帝仰仗魏武王……”瞎子這樣與他說。


    他憂心忡忡:“那如有一日,大將軍如魏武王一般,我阿兄當如何,先生教我!”他從來不相信女人能夠牽絆住野心。魏武王的女兒是漢獻帝的皇後,但是那並不妨礙魏文帝從姐夫手裏搶過玉璽。


    那瞎子輕飄飄地道:“陛下與蘭陵長公主兄妹情深,就是把江山送了,也未必就舍不得。畢竟退為山陽公,仍可保富貴終身。”——漢獻帝退位之後,受封為山陽公。


    他當時怒而拔劍,恨聲道:“我元家的基業,豈能拱手送人!”


    瞎子微笑:“可惜……卻由不得陛下。”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做了什麽。鄰和公主……名義上她是他的妻子,然而他並沒有太多感覺。就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姑娘,戴了很多首飾,把眉目都遮住了。以至於他如今想起來,竟記不得她長什麽模樣。大概是……不醜罷。


    母親倒是很疼愛她,但是母親是知道的——她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還記得那天他進宮,母親看他的眼神,雖然她沒有說一個字。


    他起初,隻是以為娶鄰和公主,他能得到一個得力的嶽家,他沒有想到——或者是有人替他想到了。


    其實那也不算太意外:長安那位不就被逼娶了嗎?憑什麽他娶得,他阿兄就娶不得?越發驗證了瞎子的話:他阿兄是個過於講義氣的人。之前對鄭三這樣,如今對謝皇後也是這樣——然而天子豈有義氣?


    他有時候也會安慰自己,就算沒有這一出,他阿兄膝下無子,遲早也會立他為皇太弟。


    這讓他足以說服自己,得到這個位置的合法性。


    他原以為周城這次出征,能攻克長安,把慕容泰的人頭帶回來,但是並沒有。他兵臨城下,竟然無功而返!


    蘭陵竟然許了他無功而返!


    瞎子淡淡地道:“要沒了長安,陛下還能用汝南王做什麽?”


    養寇自重!昭詢咬牙切齒地想,他竟然敢跟他玩這手養寇自重!


    “內有蘭陵長公主攝政,外有太上皇支持,又手握兵權,半朝文武都出自他麾下,他為什麽不敢,”瞎子喝著酒,慢悠悠地說,“陛下除了忍,原本也沒有別的法子。”


    他忍,他想,總有一天,他不會再忍。


    天統三年。


    垂簾這個活嘉敏已經做得比較熟練了。謝冉原本就是個能幹人,在他的輔助下,朝中整肅。


    周城這年餘沒有打仗,而是被派去巡行諸州,察看民生。興和年間,昭詡就用他搜括過河北隱戶,這次一路行去,擢免官吏,核對戶籍,又清查出六十多萬戶,充實了稅收。手上有了餘錢,謝冉便用來興辦官學。


    到開春,嘉言總算回了洛陽。她生了兩兒一女,年紀還小,也沒有取大名,都混叫著,兩個兒子阿虎、阿豹,女兒阿狸,這次都帶了回來。她與澹台如願都是好相貌,三個孩子也生得極美,冬生一看就愛上了,滿口“妹妹”,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翻了出來,不管人家要不要就往人家手裏塞。


    嘉敏不由掩麵:這好色,十成十遺傳了他爹。


    嘉言是生夠了。她一走幾年,她阿姐膝下還是隻有冬生,不免納悶:“阿姐與姐夫也是恩愛,怎麽這麽些年,也沒有再生?”


    嘉敏言若有憾:“你姐夫也想冬生有個妹子,是我不爭氣——”


    話沒說完,就被嘉言懟了回來:“阿姐你就得意吧!”


    嘉敏哈哈大笑:“阿言要不想再生也容易,給如願納幾個妾,讓她們生去!”


    嘉言哼了一聲:“他敢!”


    一旁烤肉的周城不由搖頭。幸而今日家宴,就單請了嘉言一個,也由得她們姐妹胡說,要讓旁人聽了去,他和澹台如願的臉麵還要不要。偏嘉言並不放過他,斜睨了一眼,笑嘻嘻地道:“待我回宮,首先就賞姐夫一對美人……”


    嘉敏“嗯嗯”道:“聖人已經賞過了。”


    “什麽?”嘉言一怔。


    “周郎去年巡視州縣,我又不能跟了去,聖人憐他孤枕難眠,便賞了一對美人,快馬加鞭給他送過去。”


    嘉言:……


    她到嘴邊的抱怨“阿姐垂簾就好了,三郎也快成年,幹什麽還巴巴地把我叫回來”,隻能硬生生吞下去。北朝風氣,沒有哪個娘家人上趕著給女婿送姬妾的,那不給自家女兒添堵嗎?三郎與阿姐之間,竟然到了這一步?


    或者是,三郎對周城的忌憚,竟然到了這一步?


    從前昭詡退位,她就不讚成,但是隔了千山萬水,哪裏有她說話的份。她也埋怨過怎麽嘉敏不攔他,後來收到信,方才隻能認了。如果是昭詡在位,君臣之間,必然不至於到這個地步。三郎到底年幼。


    周城遞了一盤子烤肉過來,卻看住嘉敏笑道:“就這麽點子事,也值得在你妹子麵前說嘴。”


    嘉敏便隻是笑。


    周城與嘉言解釋道:“聖人隻是送人過來,也沒點名說給誰,剛好行道濟州,二郎政績可嘉,便把美人賞了他。”


    他與三娘才成親時候,三娘還怯生生問過,要她生不出孩兒怎麽辦?他那時候年輕,也不在意,隨口就說,生不了過繼二郎的孩兒就好。誰想周琛成親有三四年,竟膝下無出;正光六年之後,也沒讓十七娘再隨他上任,夫妻之間越發見疏。十七娘在家裏服侍二老,撫育小姑,原本圓圓的臉,竟枯瘦下去。


    然而他們夫妻間事,他也不好插手。賞美人給二郎,也無非為了子嗣罷了。


    他如今也知道,三娘多半是不易受孕的體質。她總說他從前兒女甚多;如今南邊那位宮中人口也不少,他從前與三娘是夫妻,就算同房次數少,也不會比那些不得寵的妃嬪更少。這時候隻能慶幸三娘一索得男了——在看到昭詡的困境之後。他從前不覺得小兒可喜,自得了冬生,才生出慈父心腸來。


    昭詢耍這些小動作,他其實不在意;三娘維護他,姐弟之間頗多齟齬,他心裏反而暗暗有些喜歡;昭詡這兩年管事少了,卻時常找了他去喝酒賞花,他一心盼著他收複長安,好北上打擊柔然,一洗逼婚之恥。


    他勸他欲速則不達:如今柔然形勢實在太好,實不必掠其鋒芒。特別在巡視州縣,目睹民生疲敝之後,這個想法越發堅定。畢竟打仗勞民傷財。雖則如今長城之外,以柔然勢力最強,也不是沒有別的勢力。


    這也是澹台如願的看法。


    他與如願這兩年頗有交通,如願手裏兵精,人少,擋不住柔然傾國來戰。但是如願與他說,柔然人馬雖多,卻並非全是本部,羈縻部落極多,譬如高車、突厥、羯、羌、氐各族都有,所以看起來聲勢浩大,無非是小部落跟著大部落趁火打劫;如能從中擇一二部落,長期穩定扶持,不過三四年,最多五六年,柔然就壓不住了。


    他與如願反複陳說,昭詡心動,卻笑話他:“待打下長安,滅了柔然,我看三郎還留你輩作什麽用。”


    周城當時便笑道:“留在洛陽給聖人生外甥。”


    昭詡:……


    這時候但聽嘉敏與嘉言說道:“……有阿言你在京坐鎮,周郎便可放手去打長安。”


    長安。周城略略偏轉頭向西,他覺得長安是個不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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