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三年七月,周城再度出征;四年底,長安城破;五年三月,班師回朝,以功加封太師。


    周城這次去得久,中途有幾次朝中嘈嘈,嘉言氣得急了,拿起手邊如意就丟出去,砸得濟陰王頭破血流,朝中頓時就安靜了。做臣子的,總不能與攝政長公主打起來吧——最苦的是:還不一定打得過。


    嘉言下了朝,回頭就與嘉敏吐苦水:“難怪阿姐不肯坐這個位置,左右都不是人!”


    嘉敏駭笑。


    如今宮裏還是胡太後理事,柔然公主大是不滿,奈何她不懂華語,又不像先頭那位鄰和公主肯學,昭詢雖然並非不會柔然話,但他如今是天子,隻有別人遷就他,豈有他來遷就別人,漸漸地也就淡了。


    隻是顧忌柔然勢力,沒有撕破臉皮——柔然吸取了鄰和公主的教訓,這次特派了王叔過來坐鎮洛陽,口口聲聲說,不見可汗外孫不肯回國。


    昭詢心裏也是嗶了狗了,這生不生的,還真不是他說了算。周城打下長安這一仗,他心裏是有嘀咕的:這些年周城出征,不說全無敗績,總也說得上勝多敗少,當時都以為天統元年能下長安城,誰想硬生生拖到四年底,兩次出征,花費不訾也就罷了,去年底長安已經下了,卻到三月方才回洛陽。


    嘉言解釋說:“南陽王和慕容老賊盤踞長安長達十年之久,經營地方,定然有肯為之效死的人。大將軍打下長安,不清楚餘孽,安定地方,就怕前腳走,後腳就反了,到時候再來一次圍城之戰,那才叫勞民傷財。”


    昭詢心裏想,由得他清理一遍,長安都是他的人,索性把長安封給他,豈不更好?然而在嘉言麵前,他也隻敢想想罷了。他心裏清楚,到今年,此番事了,他就可以親政了,忍這麽久,不能毀在一時衝動。


    有時候昭詢會恍惚覺得自己像青史上那些忍辱負重的義士,或者漢時宣帝,明明如芒在背,仍能一忍再忍。


    嘉敏姐妹是決然想不到幼弟會有這種念頭的。既收複了長安,昭詢年滿十五,足以親政,嘉言就開始收拾東西回雲州。誰想天氣酷熱,阿狸禁不住生起病來,隻得滯留洛陽,想著等秋涼再上路。


    昭詡退位那年給玉郎封了壽陽公主,取名芷疏。到天統五年,玉郎年滿十三,與謝家小郎謝攸寧訂了親。謝攸寧原是她表兄,自小見得極多,風度好,文才也出眾,從昭詡到嘉言無不滿意。昭詢讓她從宮裏出閣。


    玉郎的婚事辦完,恰有商隊進京,帶來許多薩珊王朝的金器,謝雲然極有興趣,昭詡便找人組了一支人馬往西去了。


    嘉敏氣得大哭了一場,反而嘉言安慰她說:“阿兄年少時候就喜歡遊曆四方,如今得償所願,阿姐該為他高興才對。”


    嘉敏悶悶地說不出話來,她總覺得她阿兄走得這麽倉促,是有避嫌的成分。但是她很快就顧不上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城中流傳一種說法,說當初大將軍打下長安,很是發了一筆橫財,又說他把長安治得鐵桶一般,任誰都插不進手去;更有“忠貞之士”“冒死”進諫,說大將軍有不臣之心。


    這話傳得沸沸揚揚,嘉敏也聽說了。她之前心裏也有疑惑:打下長安,稍作整頓是在情理之中,擅自留守其實已經僭越了。


    因尋了機會問周城,周城瞅住她笑道:“三娘疑我?”


    嘉敏說道:“並非我疑你,隻是——”


    “不疑就好,”周城尤笑嘻嘻道,“要聽實話呢,就親我一下。”


    嘉敏:……


    都多少年了!


    自成親之後,但凡她有所求,他就來這一手。他們初識,他還是個半大少年,到成親,已經是極挺拔英俊的青年,到如今……封王拜相,不怒自威,唯有私下與她說話時候,仍嬉笑如同從前。


    她久不說話,周城奇道:“三娘這麽看我做什麽?”


    嘉敏麵上一紅:“郎君生得好看。”


    周城大笑:“別以為這樣我就能饒了你……”


    嘉敏打了他一下:“想哪裏去了你——”笑鬧了一陣子,周城方才與她說:“今年年初,封郎被免職,三娘可有所耳聞?”


    嘉敏驚道:“卻沒有聽說。”算來她當時該是在幫著謝雲然操辦玉郎的笄禮。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時間過得快,她及笄仿佛還在昨天,一轉眼,連她看著出世的玉郎都及笄、出閣了。


    周城便與她說了始末。


    長安城將破之時,元明炬不肯受辱,飲金屑酒自盡。


    因為明月的緣故,封隴關注長安戰事,他是周城心腹,得到消息也容易,原本明月還盼著她阿兄能夠出城投降,保得一命,到這時候希望破滅,未免哀慟。封隴為了安撫她,尋機帶她去長安收屍。


    “原本封郎謹慎,事情也辦得周密,不知道被誰捅了出去……”那時候嘉言已經逐漸把手頭的事情交到昭詢手上,除非事關人命,或者民生決策,等閑不再駁他。因此封隴這個侍中,竟悄沒聲息被去了職。


    嘉敏想了一回,頗覺不忍:“明月也是可憐……”他們的父親當初就是叛亂,自盡身亡,元明炬苦苦想要擺脫父輩的命運,不想最終殊途同歸。


    周城安撫她道:“……陸氏娘子帶了一雙子女過來,看在封郎的份上,讓他入土為安了。”理論上也是不許的,不過他不比封隴,昭詢不敢動他——要動就是風雷之動。


    嘉敏想起來問:“那柔然公主呢?”元明炬的皇後與如今昭詢的皇後同父異母,都是柔然可汗的女兒。


    “禮送出境。”她和元明炬之先生過一個兒子,滿周歲時候被立為儲君,大赦天下,未幾而夭。如今隻剩了一個女兒,不礙著什麽,也讓她帶走了。她臉色甚為蒼白,卻一直昂著頭,沒有落淚。


    “我記得……”嘉敏想了一回,“是不是宜陽王叔有個女兒嫁給了慕容泰?”


    “馮翊公主,”周城道,“如今在開福寺裏,落發出家。”那也還是看宜陽王的麵子,不然這等叛賊家眷,是要充入宮中或者發配給權貴作苦役。


    嘉敏不由微舒了口氣,真的,長安之亂前後有十年之久,當初如何轟轟烈烈,如今就如何一敗塗地。成王敗寇,她是該知道的。


    “三娘還漏了一個人沒有問。”周城忽說道。


    嘉敏微張眸,卻“啊”了一聲,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連賀蘭初袖的去向都忘了要問。


    周城親了親她,心中甚喜:“賀蘭氏破城有功,封了聖善夫人,如今住在長安。”城破她就還了俗,往祭陸揚。她說:“三娘命好,我比不得,但是也不是沒有人,待我比待她好。”又求他允她再見她母親和弟弟。


    嘉敏聞言不作聲,因隔得久,她如今再想起她,已經沒有多少恨意,聽了這話,甚至還有一點點惆悵。


    周城又與她說道:“如今洛陽是我的人多了些,那也是安頓洛陽需要,再說……”他看了嘉敏一眼,“我也想、想給咱們冬生留條後路。”他知道冬生是他娘子的軟肋。如果這個話在封隴際遇之前說,嘉敏或許會反問一句:“冬生是天子外甥,需要什麽後路?”但是這時候,便隻默然。


    許久,方才說道:“……不至於此罷。”


    周城又親了親她:“如果不至於此,那再好不過。”


    然而大將軍在長安所為的流言愈演愈烈,天子下詔,讓大將軍上書自辯。


    嘉言進宮與太後抱怨道:“三郎這怎麽回事,就揪著姐夫不放了!”


    太後遲疑了片刻,方才說道:“不是讓他上書自辯嗎?不給他自辯的機會,恐怕流言收不住……”


    嘉言不作聲。她不知道該如何與她阿娘解釋,她阿娘也沒有打過仗,不知道戰場上的事。周城這回打長安,打了差不多一年半,不知道堆了多少人命進去,城破之後,不拿出點什麽來犒賞,下麵將士得瘋。


    也是他把長安當自己的地盤,才少傷了人命。這個對錯之間的分寸,原本就很難說清。


    果然,周城上書自辯,卻招致更多攻訐和不滿。


    昭詢“迫於壓力”,不得不去掉太師頭銜,又罰俸兩年,以堵塞攸攸之口。卻仍有人窮追猛打。周城原不是什麽修身養性的人,哪裏能沒有小辮子,一時奏本滿天飛,大多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毛病。


    一直到……寓居洛陽的韓狸兄妹忽然出首告周城,說他與長安久有勾結,養賊自重。


    此事一出,滿朝嘩然。


    嘉敏不由咬牙切齒:“早知道那就是個禍害!”


    周城苦笑:他還真想不到昭詢會來這一招。韓狸是他從前送給昭詡的把柄,昭詡後來想明白了,也始終沒有用。


    誰想——


    卻安撫他娘子道:“無妨……”昭詢如果真要動他,不會鬧這麽大聲勢。他如今的地位,也不是虛張聲勢就能嚇得住的。


    天統五年八月,洛陽都風傳天子要治大將軍,街頭巷尾皆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卻在這當口,傳來蜀中動亂、江東已經發兵的消息,登時朝中風向一轉,紛紛都說“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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