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不是火,而是煙。西北風沙大,這幾日都刮西南風,夏國人跟在秦、蒙兩軍之後,待兩國交戰時便在西南方點火。而起初秦國人打好了算盤用宗務冰川來堵蒙古人,此時竟是堵了自己,進退不得。


    “怎麽辦,怎麽辦啊!”有不少將領已是焦躁不安:“如今咱們躲在這地方,不過是白湖水能溶些瘴氣,又有山丘擋著。可瘴氣無孔不入,咱們短時間吸入一點兒是無礙的,若是再呆個三五天,毒氣慢慢滲入體內,可不得統統給毒死了!”


    宗務冰川上都是潺潺雪水,不可能翻過。往北繞行的話,路途遙遠漫長,也不知能不能逃得過。而且就算跑得夠快,那夏國人……


    拓跋弘直覺不祥,這兩年征戰以來,還沒有哪一次讓他有如此驚心動魄的感覺。對方不是幾十萬的重兵,不是三國合圍,不是兵臨城下……他們不過是幾千的夏國散兵罷了。


    夏國自亡國以來,遭到秦國、蒙古兩國劫掠,多次有義士舉著複國旗幟反抗,卻都因勢單力薄很快被屠殺鎮壓。夏國本就不是強國,皇族李氏幾乎滅族,秦國人與蒙古掐得火熱卻從未將舊夏放在眼中。


    隻是想不到會有今日的劫難。


    ***


    林媛捧著水袋靠坐在一處生滿了夕陽花兒的石壁上。


    她神色麻木地瞧著眼前坐立不安的軍士們。情勢危急,早沒人再管她。


    這地方到處是瘴氣,大軍找了個避風的地方躲著,她若是想跑也是死路一條。


    她已經後悔跟來這一趟——在雲州時,皇帝並沒有想將她帶過來。皇帝已不再信任她,珍妃趁機進言將她留在雲州,等些時候再送回京城。


    林媛自然抵死不肯,雲州是西梁的地盤,扇玉心狠之下定會立即除掉她這個政敵。且就算沒有扇玉,她離了皇帝身邊,身邊勢力又早被皇帝瓦解,一絲自保的力量都沒有。她是東宮生母,葉繡心就是她的前車之鑒。


    她在皇帝書房跟前跪求了半宿,總算拓跋弘念舊情將她帶著一塊兒走了。


    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歇了一會子竟又聽見鼓聲,她撐著身子站起來,隻覺精疲力竭。原是前頭將軍下令,要往北繞行了。


    林媛嚇得手足顫抖,旁邊的軍士們沒比她好多少,也不知此時被大軍圍在中央的拓跋弘怎麽樣了。剛才煙霧大,大軍撿了個山丘水窪避風,躲在這兒不是長久之計,但往北繞行的話就要出這個山丘,可就沒得擋風了。


    來不及思量,周圍人已經聽令行動開來。她還是幸運的,有得馬騎,尋常的兵卒就得跟在後頭跑。


    果不其然,方從山丘後頭翻過來,空氣中那股子味就越發濃重了,那說不清是什麽味兒,比硫磺還嗆口,聞著像臭雞蛋。大軍逃命要緊,人人將衣裳在白湖的水裏頭浸濕了捂住口鼻,雖是如此,林媛跟著跑了半日,還是覺得頭暈起來。


    四周軍士倒還好,男人體質總歸比女人強。


    哪知道逃了十裏地後,瘴氣竟比先前濃了些,舉目一看,她差點嚇掉魂,前頭又冒出來一團黑煙直衝雲霄。


    果然啊!夏國人算計周全,他們起初在秦、蒙交戰的西南點火,等秦軍避過煙火往北邊跑時,又點燃了早已埋在北邊的木材。夏國是小國,農產、牧產皆不出色,倒是許多地方一到夏天就產瘴氣,困擾百姓。如今亡國,最後拿來反抗的底牌竟是瘴氣了。


    許多人看著前頭煙火就駐足不前。隻聽薛將軍高喊道:“先鋒,衝過去殺了那群亡國奴!”


    此前早有斥候豁出性命去四處查看情勢,早知道了夏國人四處都有埋伏,北邊這條路可不會太平了。然而別無他法,隻能派一隊先鋒冒死去殺光夏國人,再頂著黑煙衝出去。


    先鋒軍並沒有猶豫,有一位偏將領頭衝了出去,擎著砍刀追殺點火的夏國人。夏國人連鎧甲都沒有,更遑論寶馬和兵器,個個毫無還手之力。


    殺人並不難,然而這遠遠沒有結束。夏國人很快被砍殺殆盡,四方隆隆地震天響,到處都升騰起黑煙來。


    夏國人已經死光了,那隊先鋒也因衝進煙霧裏頭,大多中毒不治身亡。但四周埋下的*被引燃,秦軍已經被煙火包圍。


    “衝出去才能活命!”有一位將領高喊著。對於他們來說,聖駕在此算是萬幸,隨軍禦醫足有四位,這幾個國手方才在山丘後頭煮水熬了些草藥,每人分發一些。中原人是沒有治療瘴氣的經驗的,但好歹是些驅毒、抗熱的方子,多少有用。眾人拿著濕布條蘸藥水蒙在嘴上,活命的機會便大一些。


    林媛簡直想哭。宮闈沉浮半生,就算最難過的時候她也總能找到生機。然而如今境況,毒氣無處不在,連皇帝都身處險境,她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撐過去。


    身上倒是帶了應急的藥,什麽止血的解毒的都有一些。死馬當活馬醫,她胡亂吃了幾顆,手上的濕帕子捂得嚴嚴實實,都喘不過氣了。


    在這一日的傍晚,秦軍終於繞過冰川。


    冰川的另一頭,是蒙古的邊陲小鎮——運氣不錯,小鎮雖小,竟是有城牆的,城裏頭四處是籬笆柵欄蒙古包。


    秦軍打蒙古時,最恨的就是這群遊牧民族不喜歡定居,攻下個沒城牆的小城簡直雞肋,光守城就浪費多少人。而蒙古人雖然懶,與鄰國交界的地方總算是有點模樣,用草垛和紅磚頭蓋城牆,聊勝於無。


    這地方也不是什麽重鎮,守軍都怠懶地很,畢竟對麵是夏國不是秦國,裝個守衛的樣子罷了。當然他們也不會想到,半個月之前從這座城池中士氣高昂地攻入夏國境內的蒙古大軍,如今早被夏國人坑得骨頭都不剩了。


    秦軍整裝後奪下小鎮,將其中的百姓驅趕出去,安營紮寨。


    秦軍死傷三萬人,逃出來時個個狼狽不堪。除了城牆,另一樁值得慶幸的事就是蒙古軍在黑煙裏頭全軍覆沒,這地方就沒有敵軍堵截。倒黴地死在夏國境內的秦軍多是身份卑微的兵卒,沒有騎馬落在了大軍最後,吸入的瘴氣多就給毒死了。


    而其餘僥幸逃脫的人,此時也是渾身不適。瘴氣最初傷的是肺,漆黑不見五指的子夜裏,空曠的草場上四處都是痛苦的哀嚎與咳嗽聲,好些人雖然活命,卻不住地吐血,軍醫看過後就說活不長了。林媛命好跑在前頭,還被熏得胸口疼,甫一脫險就趕緊去大澤灣邊上灌水再。催吐。一大群男人和她一塊吐,差點連命都丟了大家此時都顧不得什麽,前頭將軍們也傳令讓眾人趕緊去喝水清毒。


    若除去那些半死不活的病人,秦軍就是折損半數了。皇帝從雲州城帶出來的十五萬兵馬,如今隻剩八萬能用,傷兵反成拖累。幾個將領心知這是蒙古地界,不敢怠慢,四處派兵防守保護聖駕,又派出斥候打探。蒙古王城離此地有千裏遠,不過最多十天也該收到消息了。敬文太後若得知秦軍慘敗退守,皇帝還給困在裏頭,定會趁機派兵過來。


    這一仗打得窩囊,大敵蒙古被全殲不在話下,最終卻被夏國一群亡國奴暗算,拓跋弘自是盛怒。他是皇帝,身邊四個禦醫保駕護航,比起旁人是幸運很多了。然而他此時也不住地咳嗽,一壁怒火衝天地喝著傳召臣子議事。


    秦國君臣相對無言,皇帝氣得胡子都豎起來,將軍們一臉苦大仇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大家深知這一戰輸得丟臉,又擔心蒙古派兵打過來,忐忑不安。


    “先歇一日,明日就回國!”拓跋弘將手上玉珠摔在地上,又恨道:“吳王何時能到?”


    秦軍慘敗之下,他就算再不甘、再貪婪,也不能失了理智繼續交戰了。眼下能保住這幾萬的兵馬安全回京城,就是老天保佑了。


    “北塞軍那邊……”薛將軍吞吐道:“皇上,縱然吳王殿下趕得急,可那是在敵國的境地裏頭行軍啊。路途又遙遠,原打算著是一月趕到,正好趕上咱們走到西平府,三軍會和……”


    拓跋弘更是來氣,他忍不了這份憋屈。若是被蒙古軍打回來也就罷了,夏國不過幾千人……


    “那朕還要再等半個月?!”皇帝氣得很,偏又找不出茬子來出氣。


    珍妃嚇得不敢出聲,她是一直跟著拓跋弘的,不過吐蕃的幾萬騎兵在雲州的時候就被她父親召回國了。她父親不是什麽昏君,對秦國皇帝的貪婪無度看得清楚,秦軍有能耐四處征戰,吐蕃卻不想賠上太多本錢。


    如今珍妃是想幫拓跋弘卻拿不出底牌來,隻能越加細心地伺候他,見他動怒連忙又送茶水又給他順氣。拓跋弘還在氣頭上,揮手撩開她道:“退下!君臣議政,你在這裏做什麽!”


    珍妃雖心性堅毅,聽了這話就想哭。她一直都知道皇帝拿她當外人,淑妃雖然落魄了,當初也好歹得過皇帝的信任,可她這輩子都得不到。


    隻因著一句“非我族類”!


    正待抿著眼角往外走,突聞身後一聲驚呼:“皇上,皇上……快來人,皇上暈厥了……”


    ***


    林媛得了消息時,聖駕那邊已經人仰馬翻。當時麵聖的幾個臣子做主將這事瞞下來了——剛吃了敗仗準備回國,軍心渙散之際,再傳出皇帝病倒的消息,這幾萬的大軍還能有力氣爬回京城麽?


    大家照舊值守邊防,預備著明日往南撤退。唯有林媛這兒,有一位年輕的藥僮領了一眾禦前侍從急火火地趕過來,悲切而焦急地道:“皇上那兒實在凶險!禦醫們沒有多少把握,珍妃娘娘服侍皇上年歲不多,總有不周到的,奴才們不得已才過來請淑妃娘娘……”


    林媛早已沒有淑妃的體麵,那個傳話藥僮不過是麵上恭敬,他身後一眾侍從早不由分說架起她往外趕。她被拖得差點扭了腳,領頭的一位東廠宦官還催命一般:“快點啊娘娘!您這一遭伺候好了皇上,往後日子就好過了。若趕慢了,您和咱家都擔待不起……”


    林媛心裏其實比這宦官還焦心。她跟著越走越快,繞過一眾親兵抵達大帳,撩開帷幔的一瞬她就聞見濃重的草藥味,還有燃燒艾葉的煙熏火燎。還未踏進去,懷裏就撞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哭喊著道:“你們救救皇上啊……”


    雲丹都哭得岔氣了,她一看是林媛,麵目中不複往日爭寵時的針鋒相對,卻是抓著她的衣襟哀求起來:“淑妃,皇上喝不進去藥!你有沒有辦法啊,我灌不進去啊……”


    在雲丹眼裏,林媛就是個礙眼的人,東宮被扯進謀反大案後這女人竟還安然無恙,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不過這危機時候,她還要慶幸有這麽個救星。


    林媛陪伴皇帝十多年了,對皇帝的喜好習性了如指掌,自然比她更會伺候。如今皇帝昏迷不醒,喝不下去藥、吃不下去東西,可不就得淑妃才能伺候得了。


    林媛不敢耽擱,在門前洗了手拿過藥碗,一壁詢問禦醫。四個禦醫齊齊地擠在龍榻前頭,一人焦躁道:“皇上之前受了刀傷,本就不該再奔波勞累的。後來那瘴氣侵襲,皇上雖然坐在車裏頭,難免也吸了一點……如今肩頭舊傷那兒已經開始化膿,肺裏頭也出血了……”


    林媛早知瘴氣厲害,她這樣沒受過傷的人吸了一點兒,一整天都吐得發昏。皇帝之前舊傷就沒好全,上了年紀體魄也不行了,再受瘴氣毒害,怎會不出事呢。


    “這藥是你們配的麽?能解瘴氣的毒麽?”她焦灼地問那禦醫。


    “若是真能解毒,我等也不必如此憂愁了!”一位張姓禦醫急得滿臉都是汗:“娘娘,我等給皇上灌的,不過是綠豆水和小米酒,再配了一些解砒霜毒的草藥。夏國常年生瘴氣,那裏的百姓都不堪其擾,夏國國主都拿不出解毒的好法子。他們中了毒,也是喝些清熱的藥劑罷了,若是中毒太深,肺裏大出血後,便是神仙也難救的。這一次襲擊我們的夏國人,他們是戴著特製的帽子,裏頭放了木炭,能過濾瘴氣。不過最後有一些被活捉了帶回來,也都吸了不少瘴氣,昨兒夜裏就都撐不住死了。”


    林媛聽明白了。現代社會,廣西那一帶常生瘴氣,壯族、苗族等都有解毒之道。但想要解毒,那都是在症狀較輕的情況下,用青蒿、菖蒲、艾葉等草藥入藥,還有剛才張禦醫說的米酒和綠豆水都是解毒的良方。但若是毒氣已經傷到了肺,致使人吐血,那可就沒轍了。


    “不管怎樣,先給皇上清毒。就算已經開始吐血,也不是必死無疑的。”林媛將袖子挽起來,撐開皇帝口舌,將一把銀勺子壓在他舌頭根底下。


    這一次灌下去之後,皇帝果然能下咽。


    然而片刻之後他又開始嘔吐,血水和著綠豆湯一塊兒往外嘔。珍妃唬得麵無人色,跪在皇帝跟前嗚嗚地痛哭。


    林媛沒有珍妃那樣的情深意切,卻也是萬般不希望皇帝駕崩的。她和小琪母子被牽扯謀反大案,正是危難之時,如今外頭領兵的是吳王,京城裏當權的卻是皇後和趙王。她們母子清白未分明,皇帝若真有事,死前應是不會宣召將皇位傳給東宮的。


    她打算著先渡過眼下劫難,洗脫了汙名後再奪嫡。等著皇帝再活個十幾年,萬事也都定下來,東宮繼位才是名正言順。


    “別哭了,去拿三七來止血。”她命令雲丹道。


    屋子裏人人奔走,混亂不堪。雲丹連忙去熬藥,卻被禦醫止住道:“兩位娘娘,皇上吐血是真,但現在不是止血的時候。放血也是可以清毒的。”


    林媛深覺有理,但再看皇帝一口一口往外嘔血,更是焦躁不安:“那你們說該怎麽辦!”


    “唉,這應不是肺裏頭的血啊!”張禦醫又哀歎道:“皇上舊傷複發,瞧這樣子,該是五髒都開始衰竭了……”


    幾個禦醫根本拿不出好辦法來。林媛和雲丹兩個女子一遍一遍地給皇帝灌藥,皇帝喝了後大半都要吐出來。實在吐血吐得狠了,就又灌三七。


    在秦軍繞過冰川後的第三日,乾武二十年七月二十五日,聖駕啟程南下。


    前一日夜裏時,珍妃還和幾個臣子爭論。皇帝病重,禦醫說若是挪動的話會加重吐血的症狀。但若是停駐不前,蒙古兵馬很可能先於吳王殿下到達這裏,圍困聖駕;更遑論西邊夏國,他們怕是還有更多的人手前來縱火,再次施展毒氣攻法。


    最終眾人決定立即南下回秦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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