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下部 非耶?末篇 二十七


    那一晚盧若銘並沒有聽見什麽大的響動,他同兩個雙胞胎女兒一塊兒睡得十分深沉,早上起來吃早飯時沒有看見寬寬,因料想他是出門探尋父親消息便也沒有多問,等唧唧喳喳一刻不停的兩個女兒吃飽喝足嚷著今日一定要騎一天馬的時候,南寬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盧若銘沒有直接發問:“還沒吃飯吧?來,有什麽事吃飽了再說。”


    欲言又止,南寬終於沒說什麽,坐在飯桌旁悶悶地吃起早飯來。


    很明顯兒子沒有見著父親,盧若銘坐在一邊正想著待會兒怎麽開解他的時候,剛剛跑去馬廄挑馬玩耍的真真宛兒一陣風般又衝進門來:“大哥,你見著爹爹怎麽沒告訴我們?娘親,邁哥說他們晚了一步,爹爹打了勝仗又帶人走了,娘親,我們要去找爹爹,娘親——”


    被女兒撲上身又膩又揉,盧若銘覺得骨頭再也硬不起來,扛了半天方才沒有一疊聲地說出好來,暗暗歎了口氣他問兒子:“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沒人知道,隻知道他們不願驚擾百姓,所以速戰速決以後就走了。”南寬的樣子顯得十分沮喪,也難怪他,長途跋涉一路行來,原想給多年不見的父親一個驚喜,卻失之交臂,年輕的心裏難免會失落會不開心。


    略想了想盧若銘問他:“這次你爹爹帶的人是哪裏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聽鎮上管事說這次行動他們事前全不知情,就連白天那些黑衣人來自何處他們也都鬧不清楚,正因為消息瞞得緊,所以蝠幫總部被襲時完全措手不及,幾乎沒有一個人漏網。”


    “哦?鎮上的百姓呢?還平靜嗎?聽說蝠幫打的旗號是驅除外侮恢複甘棠呢。”


    “哼,這些年甘棠打著這種旗號為禍鄉裏的人還少嗎?早幾年還有人被蠱惑,現如今百姓安居民心思定,況且朝廷也已為當年的戰禍做了補償,誰還願意沒事找事去揭那些舊瘡疤?”


    聽著兒子的振振之辭,盧若銘等他將碗裏的粥喝盡方才輕輕問他:“寬寬,如果現在發生戰爭,我、你們的爹爹、妹妹弟弟還有你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被殺死,告訴我,怎樣的補償才會令你忘記仇恨?”看著兒子震驚抬頭,盧若銘沒容他開口,“永遠都不可能忘記是嗎?所以,當你位於上位位於權勢的高端時,要記得在做任何決定前設身處地,懂嗎?”


    “那麽請問夫人,怎樣才能令這些甘棠遺民忘記仇恨忘記故國,平心靜氣展望將來?”說這話的是跟著兩個女孩子進來的孜萊,這些年她專心醫道與盧若銘的交道越打越少,人也越變越沉默,隻是偶爾的時候他們才會有些許對話交流。


    抬眼與她對視,盧若銘同樣語帶深意:“並不是隻有遺忘才能教人安居樂業,報仇其實是一種宣泄,而宣泄的渠道也並不是隻有最極端的那一種。”


    因為聽不懂這樣深奧的對話,也因為不歡喜這樣嚴肅的場麵,兩個女孩子不樂意地在孜萊和盧若銘身上扭起麻花來:“姑姑,我們要找爹爹,娘親,好嘛——”


    “好好,這不正在找嗎?”吃不消女兒纏繞,盧若銘率先投降,“寬寬,我們去沛稽城吧,那裏是甘棠南部的重鎮,你們爹爹既然在這一帶活動,通過官府總要容易發送消息一些。”


    “可是,那樣一來,我們的身份就暴露了,娘親您不是一直想要微服的嗎?”


    “娘親——”


    見兩個女兒又要作勢撲上身盧若銘苦笑連連:“走吧。”


    不出所料他們一行的到來令得當地官府如臨大敵,所到之處盡皆戒備森嚴,按當地郡守的話說“我們容台郡與西南的流單越毗鄰,娘娘並太子公主的安危事關國家社稷,下官不可不防。”


    被安置在郡衙邊上的官驛內,盧若銘認命地由得寬寬帶著糾纏不休的妹妹們去郡府打聽消息。近黃昏時候,戰如旋見他有些百無聊賴立在院中發呆,便上前提議出去外麵熱鬧酒樓吃晚飯,盧若銘本就渴望了解市井民情,正苦於守衛森嚴出行不便,聽他這麽一說立刻來了精神,倉暅見狀也就沒有出言阻止,隻是就地點路線時間安排了一番並囑托孜萊也一路隨行之後,便放了他們出門。


    沛稽是個半城山色半城水的繁華錦繡之地,自從安槐新政以來甘棠舊地的男女風氣也漸漸開化,特別是下了禁止纏足令以後女人出門走動的現象越來越多。盧若銘因為就要與南製見麵而抑鬱的心情,在看見了自己的這些政績後變得開朗了些,隔著車簾他細細觀察著街景風物,耳邊不時傳來旋兒的品評議論。


    “你們發現沒有,此間男女的衣飾十分新穎,而且有著別處沒有的方便勁捷。”


    是的,這一點盧若銘也注意到了。自從下達剃須令以後,人們為了區別男女,婚前女子可以同男子同樣服飾的傳統習慣雖然慢慢被男女必須異裝而服的新規矩取代,但是政治變革引發的觀念變革卻也帶動了各種民生行業出現了創新風氣。比如服飾行業就在不斷推陳出新由繁入簡。鑒於身份,盧若銘一向對那種簡潔飄逸偏於中性的服飾風格比較中意,所以對這裏的新款衣飾也觀察得十分仔細。


    “是的,我想這些款式很快會流傳開的。”看來孜萊也很有同感。


    議論間他們的馬車已經來到目的地,一處位於鬧市、據說經營與食物都很有特色的酒樓前,他們一行三人被引進事前訂好了的半封閉式二樓雅間內。酒菜的確十分精致美味,盧若銘邊吃邊注意聆聽因隔音不佳而不時傳入耳內的蜚短流長。


    不久之後他們便明白了這間食肆為何以特色著稱,原來到晚間時候一樓大堂會有歌舞助興,食客可以根據自家喜好點曲,而點曲的方法則是賭一局大小,每局最大贏家都可以隨意點曲並獲贈一壇好酒。


    遠離前生的花花世界已經很久了,盧若銘頗有點少見多怪地被這種新鮮玩法吸引住,他們的位置很好,憑欄臨窗,不遠不近正好可以俯瞰整個大堂,賭局開始後旋兒幾乎整個人都半掛在了樓欄上。現場熱鬧而不失井然,那種雖然花天酒地卻並不**混濁的歡欣氛圍,連孜萊也被感染得放鬆下來,當堂倌進來問詢下注與否時,她還專門替三人都買了兩注。


    來此間多年,對這裏的民歌曲文流行小調已經很懂得欣賞,所以雖然沒有獲得點曲機會,盧若銘仍是聽得津津有味,若非心中惦記著孩子們,他真想整晚在這裏享受這種獨特的演唱會。


    “旋兒,時候不早了,我想先回去,你們倆再多玩會兒,我…,怎麽了,樓下?”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大堂賭桌處原本擁擠有序的人群突然起了一陣騷亂吆喝,戰如旋與孜萊都在好奇地往那處張望,誰也沒留意他在說什麽。


    “看上去好象有人在作弊,您剛說什麽?想回去?”半晌旋兒方才回過神來問。


    “旋兒,時候是不早了,別叫公子等急了才好。”


    “好,但要稍等會兒,現在底下太亂了,不過這合味樓如此規模,估計沒人能鬧起事來,我們不會等太久的。”


    他們是沒等太久,因為才剛有幾個人吵嚷著跳上賭台打算趁亂打劫時,就接二連三地被一條鐵塔似的大漢揪頭揪腿地扔出了人群,此人不僅動作及時而且生猛利落,強健的氣勢令得全場都為之震肅了一刻,酒樓的護場保安便趁著這個當口兒控製住了整個局麵。


    象是看了場動作電影,盧若銘頗覺過癮,正有些意猶未盡時身邊的孜萊猛然傾身向前,突兀的動作令得盧若銘驚詫了一下,就在同一時間他看見了那個壯漢的正麵。


    疲憊而雪青的胡茬,風霜而蒼勁的容顏,崢嶸而挺拔的身形,不是南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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