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下部 非耶?末篇 二十八


    “怎麽瘦得這樣?臉色還這麽差,那個錦兒是幹什麽吃的?”


    “怎麽孜萊你一直不知道?”


    “知道什麽?”


    “錦兒早就離開了。”


    “離開?他一個人無依無靠能去哪?”聽著孜萊與戰如旋的對答,盧若銘失措的意識有些找不著重點,深知這是自己的恐南症又犯了,他隨便尋了個話題試圖轉移注意力。他記得當年南製離宮時特地將出事後一直呆在他身邊的錦兒要走了,因為理由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他要對跟過自己的女人負責,所以盧若銘並沒有阻止,除了他了解南製不是個會隨意背棄承諾的人以外他還存了份私心,希望南製能日久生情移心別戀徹底放他自由,卻沒想到今日一見麵這份希望就被戰如旋給打爛了。


    “夫人,您對他的成見太深了,”因怕隔牆有耳又有些情緒激動,旋兒小心地沒有直呼稱謂,“離開京城後他對錦兒的生活起居一直周到安排,倆人之間始終執兄妹禮。自從知道了錦兒頗有織錦裁紉的天分後,他便一直鼓勵他盡展所長,每有新的作品他就會找人送去綢緞成衣行寄售,小有收獲總要專事慶賀。直到錦兒成立了自己的織造作坊,直到錦兒的織造作坊能夠自給自足,能夠贏餘獲利,他從來沒有停止過關照。後來,錦兒在商務施為中識得了一個頗善經營的男子,倆人一個司經營一個司製作漸漸有了默契情愫,經過多方考察試探後,他才出麵主持,讓倆人連理合巹。在終於確定錦兒終身有靠,從此可以與良人相依相伴共度此生之後,他方才放心抽身,而且這些年他仍是常常會派人前往探問關注錦兒的生活。我聽說錦兒夫婦現在的定居地就在這沛稽城,已有一子一女,生意生活都頗為可觀,說不定我們一路看見的那些衣飾款型便出自錦兒之手呢。”


    旋兒叨叨長篇地敘說完時,樓下的情形已經完全安定下來,很顯然酒樓並不知南製的真實身份,隻是左一個壯士右一個大俠地招呼他喝酒賭錢聽曲以示謝意,而南製也是來者不拒,大口喝酒大把下注大聲喝彩,時不時擊節而歌,聲音蒼莽,意態狂狷。


    類似於戰如旋口中的故事,盧若銘早已聽過多次,是以全無**意外之感。倒是對此刻南製的任俠風流隨和放浪他頗感新鮮,因為他隻見過他霸道凶頑任性而不知反省節製的那一麵。


    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也許是現場的氛圍使然,他莫名地有些受蠱惑,竟然想起了這句著名的詩,醒覺後不由冷笑,萬古愁?南製?搞錯沒有,是他還差不多。


    低頭出了會兒神,他方才收束心思開口對旋兒孜萊說:“我走了,你們誰去告訴他一下,孩子們等著見他。”但是在他開步的同時,一邊的孜萊卻以一種突然而迅猛的動作搶先往隔門竄出,而身旁的旋兒則是一派欲阻未阻的僵硬。心下奇怪,盧若銘隻得反身再往樓下看去,原來是南製已經散盡手邊金銀,又不肯受人賒欠,索性脫去外氅摘下簡單配飾衝抵酒錢賭資,不少閑暇歌伎甚至普通女客喜他豪邁作派紛紛投懷送抱,而他也是左擁右抱拿酒當水一般往自己喉嚨裏灌。


    此地並非聲色場所,來客大多是些風雅人士,平日裏來此不過是聽曲小酌消夜譴懷而已,極少會有人如南製這般狂歌當哭放浪形骸,而文人的情緒都很容易被牽引,是以場中不少人都漸漸忘乎所以,吟風弄月者有之,萍飛劍起者有之,詩酒應和的更有之。眼見整個酒樓開起了文匯武聚呼朋醉友的晚會,而孜萊也已沒入人群沒了蹤影,盧若銘便拽著旋兒離去。


    “你們怎麽挑了這麽個地方帶我來?”坐進馬車,他長長吸了口濕暖的夜風,語帶埋怨。


    “問了很多人都說這裏好,有吃有玩,熱鬧而不嘈雜,且來客多是儒雅守禮之人,誰知,”搖了搖頭旋兒訕笑,“嘿嘿,叫陛下這樣一鬧,隻怕這合味樓的名氣更要響亮了。真沒想到這裏的世風已開化至此,您也看見了,有很多女人呢。”


    “是的,而且大多都對他趨之若騖呢。”說完他才意識到這話聽上去很象是在吃醋,不由自悔失言,他其實隻是對此地良家女子的開放程度有些驚異,完全是就事論事沒帶任何感情。而且憑心而論,南製那個樣子的確很具滄桑成熟的男人魅力,隻可惜這魅力對他無效,南刻南製另外的一副模樣在他的心裏已經紮下了根,永難磨滅。


    那是猙獰和凶暴。


    不思量,永難忘。


    “孜萊已經縋上他了,您放心,他今晚出不了格,等明日我們再幫您好好審審他就是。”


    旋兒果然是誤會了,他懶得分辨,索性倚在車內軟墊上閉目養神,天色已晚,寬寬怕是已經等不及出來尋他了吧。


    “怎麽又停下不走了?旋兒,時候不早了,”


    “我已通知驛館,我們今夜會遲歸。”說話的是神出鬼沒的孜萊。


    “為什麽?”麵上已現不虞之色,盧若銘耐著性子發問。


    “捉奸!我倒要看看這一回他還有什麽話說!”


    聽她語氣裏咬牙切齒的恨鐵不成鋼意味,盧若銘有些哭笑不得,這真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但知她性子執拗,便也隻好隨她去。等得不耐他輕輕掀開窗簾,發覺他們正停在一處僻靜的後街,隔了兩個路口的合味樓燈火正通明。又過了一陣子,當他已經不耐煩到想出聲抗議的時候,才看到那個脂粉簇擁下的高大身形從樓裏踉蹌而出。以為孜萊立刻會有所行動,他趕緊尋思呆會兒該如何相見,誰知南製卻一邊往前走一邊以言辭動作迅速打發著身邊的鶯鶯燕燕,等走到那條街的盡頭時,便已隻剩下他一個人獨自繼續往夜色深處行去,有些不穩的身影顯得臂彎間的兩隻大酒壇分外突兀。


    馬蹄車輪在青石路麵上敲碾著緩緩而行,不知要去哪裏,盧若銘沉住氣沒再發問。路上孜萊下了趟車,回來後馬車便開始沿著修葺平坦的山道上行,又走了許久方才停下。被扶下馬車,他發現他們已行至沛稽城的高處。一個飛簷雕梁的亭閣倚山臨水而建,位置正好扼在水彎處,視野間沛山稽水魅影迷離。


    但盧若銘並沒有心情欣賞山水風光,一邊掛念驛館裏的孩子們,一邊緊張這場躲不開的相逢,他有些惱火地東張西望了一番,很快便隨著孜萊旋兒的目光發現了位於水彎另一邊山腰處的目標。


    南製,獨自一人立在一塊突起在山壁外的大石上,因為地勢略低於他們的置身之地,所以盧若銘可以很直觀地看見他的一舉一動,溶溶的月光下飛揚的夜風裏,那個仰頭痛飲的身影讓他無端聯想到對月長嚎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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