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高高舉起。


    匕首狠狠落下。


    “唰。”


    一條黑影突然從自盡的人身邊掠過,來勢太凶猛太急,撞得“蠻子”持著匕首的手一歪。


    手一歪,匕首仍舊落了下去,那般決心和力度,本就沒有任何猶豫。


    濺開的鮮血如匹練,在黑夜中嘩啦啦展開,豔得奪目。


    “蠻子”發出一聲凜冽的低笑,身子一軟,歪倒在地,緊緊抓住刀柄的手指,已經被血染紅。


    沈夢沉一個倒仰,霍然向後一栽,撞倒在轎子邊緣。


    一條人影呼嘯而過,疾奔沈夢沉——正是剛才狂衝而來,撞歪蠻子刀柄的人。


    夜色裏她臉色煞白,長發被風掀起,額頭上靛青刺青冷光幽幽。


    戚真思。


    她並沒有回頭看倒地的蠻子——她根本就沒有看見蠻子,她目力極好,一路奔來,注意力隻在城內正中,遠遠看見納蘭述襲轎,擋暗器,接納蘭邐,被擊倒,一係列的動作看得她幾近崩潰,什麽也來不及想,什麽也來不及注意


    ,隻剩下一個念頭——快!快!快!


    疾速飛奔之下,四周景物都成虛影,此時紅門教徒有一部分也衝向城外,奔到“蠻子”身邊,在戚真思感覺裏,“蠻子”也是虛化的眾多紅門教徒人影中的一個,她甚至連自己無意中救了“蠻子”一命都不知道。


    幾乎是一閃,她便到了沈夢沉身前,連招呼都沒一個,一抬手就是一個雷彈子。


    再旋身就是一把暗器。


    暗器剛出,她的冷劍毒蛇般一閃,又到了沈夢沉咽喉。


    三個殺手幾乎同時發出,她甚至連自己可能被炸傷都不管,一副要和沈夢沉拚命的架勢。


    “轟!”


    小型雷彈子在幾個撲上來的紅門教徒中間開花。


    沈夢沉急退,退入轎中,轎簾一垂,啪啪數聲,所有暗器都打在轎簾上,聲音如金鐵交擊,沒有一枚暗器能夠穿過轎簾。


    戚真思的劍追在暗器之前,寒光一掠已經到了沈夢沉咽喉,然而終究慢了那麽一步,眼看著一點鮮紅在那要害位置初初綻開,轎簾已經落下。


    轎簾落下,悠悠遮沒沈夢沉的臉,蒼白的臉,微微揚起的眉,唇角一抹染血的笑。


    戚真思一直昂著頭,死死盯著這張臉,要將這人的一切眉目神情,都刻在心裏,不至化骨揚灰那一日,決不罷休!


    隨即她抽劍,大笑。


    “哈哈,沈夢沉!你終於死在我的劍下!”


    劍尖抽回,劍上有血,紅門教徒大驚,顧不得戚真思,齊齊奔向轎子。


    戚真思一個貼地翻身,成王屍首已經在她背上,隨即她左手抄起納蘭述,右臂夾住納蘭邐,竟然一人帶著兩個人一具屍首,騰身而起,身形一閃,已經奔向城門之外。


    她帶著這些人,剛奔出城門,便落地一個踉蹌,唇角已經有血,剛才使力過度,已受內傷,然而她停也不停,再次掠起。


    一條人影自城門黑暗盡頭奔來,掠到沈夢沉的轎子之側,那人正是趕來的高近成,他在轎子邊略一停,隨即抬頭對戚真思背影看來,眼神裏掠過一絲陰狠。


    一抬手,掌間勁風呼嘯,一枚黑刀電射戚真思後心。


    戚真思帶了太多人,一力前奔,速度減慢,眼看便要被那黑刀射中。


    草叢中栽倒的“蠻子”,忽然飛身而起,全力一撲。


    黑刀噗地一聲穿過肩骨,在肩骨中嗡嗡震動,刀上竟然附著回旋之力,要掙脫血肉肌骨的束縛,衝撞而出,繼續傷人!


    “蠻子”咬牙,死死抓住刀柄,用盡全身力氣,將刀慢慢拔出。


    鮮血噴濺,黑刀終於在她手中力竭,震動停止,蠻子晃了一晃,半跪於地,她勉力用黑刀支撐住身體,回身看去。


    戚真思已經越過她身側三丈,半空中回首,眼神驚駭。


    “蠻子”卻隻看著她臂彎裏的納蘭述。


    納蘭述的長發披散開來,遮掩住半張蒼白的臉,眼睛緊閉,額頭唇角血跡殷然。


    蠻子半跪回身,靜靜凝視,眼眶裏漸漸淚水殷然。


    ……


    恍惚裏牆頭有人猛力撲下,帶來少年清爽朗然香氣。


    “抱緊我!”


    恍惚裏有人竄出地道,朗聲輕笑。


    “我來了,她留下!”


    恍惚裏嘩啦一聲水響,水麵上冒出**的他和她,彼此對視,燦然一笑。


    灼灼山茶,皎皎碧波,他在流水間低眉微笑,春光隻在一人眼底。


    ……


    別了,納蘭。


    我亦願你,在我所不能抵達的地方,安好。


    ……


    戚真思身在半空,驚駭的眼神還籠罩在她身上,“蠻子”霍然揮手,染血的五指,在空中一個決然的、不容猶豫的手勢。


    “快走!”


    必須走,不能猶疑,戚真思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再停留或作戰。


    戚真思半空扭首,眼底也泛起淚光。


    隨即她霍然扭頭,身形一縱,決然而去。


    蠻子半跪回望,一直盯著她臂彎裏的納蘭述,眼見戚真思背著抱著,拚命越過重重黑暗,消失在地平線上,唇角微微彎起。


    一個淒然而滿意的,笑容。


    身子一軟,頹然落地,她伏在冰冷染血的地麵,低低咳嗽。


    “混賬!”高近成掠過來,怒發衝冠,一腳將她踢了個筋鬥,重重落地,鮮血噴濺,她竟沒有暈去,反而一眼瞟向轎子,一邊咳出血沫,一邊低低嘶啞地笑。


    “來呀……來……呀……”她挑釁地仰起頭,看著高近成,“來殺……我呀,怎麽……沒種了?”


    “好,你有種!”高近成氣極反笑,反手一拔背後彎刀,“我便殺了你!”


    她笑,越發得意,還努力地支肘在地上挪了挪,想讓脖子離刀更近些。


    高近成看這人詭異神情,眼神掠過一絲疑惑——這重傷垂死的人,瘋了?為什麽一心求死?


    猶豫一閃便過,他的信條——在能殺一個人的時候,絕不放過!


    彎刀一揚,半空裏一條閃亮弧線,霍然劈下!


    “住手……”


    有點虛弱的聲音傳來,沈夢沉的轎子到了。


    高近成的殺招凝在半空,回頭看沈夢沉的轎子,急聲道:“主子,這人可疑,不能留……”


    “我叫你住手!”


    高近成駭然收手——沈夢沉從來都是悠遊微笑的,就連他跟著他這麽多年,也沒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近乎氣急敗壞。


    “蠻子”卻笑了。


    “沈夢沉啊沈夢沉,”她笑,染血的臉近乎笑得猙獰,“急了……吧?怕……了吧?你也有……今天?”


    轎內沉默,隨即轎簾自動掀起,沈夢沉端坐在內,白袍上血跡殷然,麵沉如水。


    他靜靜凝視“高胖醜陋黑麵”的蠻子,蠻子濁臭的氣息隨風飄來,他眼神複雜。


    “過來吧。”半晌他柔聲道,“我給你治傷,你傷得很重。”


    四麵紅門教徒麵麵相覷——這是誰?他們還從來沒見過主子用這樣的語氣和人說話。


    “蠻子”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低頭,注視著胸前匕首,高近成的黑刀拔了出來,但匕首一直都沒拔,雖然被戚真思一撞沒有正中心髒,但她自然看得見,自己身體裏,肋骨已經快被切斷,鮮血正汩汩而出。


    看見自己的體內破裂的肌骨,和奔湧的熱血,還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


    她輕輕發出一聲破碎的歎息。


    隨即慢慢抬手抓住了刀柄。


    沈夢沉神色一急。


    “別——”


    “蠻子”的手,將刀柄一抽。


    巨大的疼痛席卷而來,瞬間要將人的神智淹沒,她狠狠一咬舌尖,尖銳的痛感令昏眩的腦海一醒,一仰頭她嘶聲大笑,“沈夢沉!痛不痛!”


    “你……”沈夢沉身子一軟,勉強扶著轎欄站起身來。


    顫抖的手指抓住刀柄,她一仰頭,發出一聲淒厲長嚎,用盡全力,狠狠一拔!


    鮮血狂噴,匕首當啷一聲落地,斜斜插在冬日凍土。


    “沈夢沉!爽不爽!”


    四麵靜寂,所有紅門教徒不明白她在做什麽,卻被那般悲憤決然之氣震懾,大氣也不敢出。


    “砰。”


    她晃了晃,大笑漸低,終於仰天栽倒,在自己的血泊裏。


    沈夢沉從轎子中撲了出來,一個踉蹌,撲倒在她身側。


    高近成趕緊要去扶,被沈夢沉揮袖拂開。


    “都退下……退下!”


    紅門教徒無聲凜然退下。遠遠守在一邊。


    沈夢沉支著肘,靠近她的身邊,一手按住她胸前突突冒血的傷口,一手在她臉上一撕。


    易容用具紛紛掉落,現出蒼白的臉。


    那臉很小,秀致得讓人感覺有些嬌弱,重傷令她看起來似乎瞬間瘦了許多,然而就是這樣的瘦而單薄的軀體,支撐得住這世間一切血火折磨。敢於在這城門前擋刀阻敵,敢於在知道真相後,毫不猶豫自戕。


    她如此決然,卻從來都是為,另一個男人。


    沈夢沉的手指,輕輕拂上她的臉。


    “值得麽?為他裝扮成這個模樣?”


    “值得麽?為他拋棄一切,不顧一切要跟著?”


    “值得麽?為他自盡阻敵,一而再地傷害自己,他卻棄你而去?”


    “值得麽……”他冷笑,一聲聲,也咳出血沫。


    “君珂!”


    ==


    煙火、爆炸、巍巍大軍……黑雲、呼號、蔓延大地的血火……飛起的黑影、狠狠相撞的軀體、濺開的鮮血、城門前淩厲的回首……粉紅衣服的女子哀哀舉起的手……腳下數十丈令人目眩的城樓……黑色的轎子……殘落的斷肢……臂彎裏垂下的臉……蒼白,額頭有血,眉宇間泛出淡青……


    “納蘭……”


    一聲模糊的呻吟,輕得仿佛夢囈。


    四麵很寂靜,空氣中有淡淡藥香和血腥氣,珠簾晃動,燈光迷離,一切都沉浸在薄紗般的朦朧裏。


    她慢慢睜開眼。


    眼前飛旋著無數的色彩和光斑,衝得人眩暈,她趕緊又閉上眼,好一陣子再睜開,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


    雕梁畫棟,金鼎玉爐,帷幕深垂,寶榻錦繡。


    一間華麗的靜室,看那建製格局,八成是在什麽王公府邸。


    外麵的風聲好像有異,君珂目光艱難地轉過去,透過一線開著的窗戶,發現外麵碎瓊飄落。


    下雪了。


    冀北今年的第一場雪。


    君珂閉上眼睛,喘息一陣,目光慢慢往上抬,看見坐在對麵的人。


    沈夢沉。


    他盤膝坐著,閉目調息,衣襟深垂,身上染血的白袍已經換了,淡青長衣鬆鬆攏著,露胸前殷紅一點。


    君珂目光一凝,漸漸泛上切齒痛恨之色。


    就是這見鬼的一線紅,令她竟然和這奸人成為同脈之體,竟然生死和這人栓在一起。


    對麵沈夢沉似乎沒有醒來,他明顯神色憔悴,眼下泛出淡淡烏青,呼吸也有些不穩,像是內力受損。


    君珂運氣檢查自己的身體,體內傷勢猶在,虛弱得令她抬起手指都困難,但應該已經沒有性命之憂,隻是真氣卻流轉不靈,時無時有,也不知道是因為受傷的原因,還是被做了什麽手腳。


    沒有真氣,她學來的運氣療傷貫通經脈的方式便無法使用,傷勢好得慢不說,她也就沒有了再逃走的本錢。


    君珂撇撇嘴唇,無聲冷笑,這是沈夢沉幹的吧?他會這麽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經過那麽一場生死相脅,他怎麽還會讓她這個能夠挾製他生死的炸彈飛出手掌心?


    不過,她還是有個辦法可以解掉被鎖的真氣的。


    隻是……


    對麵沈夢沉動了動,君珂急忙閉上眼睛,感覺到沈夢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久久凝視,那目光像有力度,落在她臉上還要越過她緊閉的眼簾,似乎想將她從裏到外,都真實地看個清楚。


    四麵靜得連風聲都沒有,君珂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起的聲音,在難耐的寂靜裏,沈夢沉終於動了,細碎的整衣聲和離開椅子的聲音,隨即床邊一沉,午夜華筵般濃鬱奢靡氣息逼近,沈夢沉已經坐在她身邊。


    君珂心中一緊。


    臉上一涼,沈夢沉的手指已經落了下來,撫在她的臉頰上,君珂霍然睜眼。


    她一睜眼,憎惡的眼神就緊緊逼在了沈夢沉眼底。


    沈夢沉手指一頓,眉毛一挑,卻並沒有讓開,若無其事摸了摸她的臉,淡淡道:“瘦了,顴骨都出來了,得養回去,不然顴骨高的女人克夫。”


    君珂唰地閉上眼,連爭辯都懶得,隻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沈夢沉手指又頓了頓,隨即輕笑,這一聲笑卻不是平日慵懶無謂,也帶著淡淡憎惡和憤怒。


    然而他終究什麽都沒說,取過桌邊藥碗,試了試溫度,道:“可以喝了。”


    君珂睜開眼睛,藥她還是要吃的,賭氣可治不好自己的傷。


    銀匙輕輕地攪著藥汁,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苦味,似乎已經又是黃昏,淡黃的斑駁的日光裏,氤氳著淡淡的霧氣,霧氣裏臉色蒼白的妖美男子,姿態輕柔神情幽沉,如一幀泛黃的古畫。


    君珂卻沒有欣賞屬於沈夢沉少見的寧靜幽謐之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銀勺上。


    勺端有點尖,光澤幽幽。


    隨即她轉開眼,沈夢沉舀起一勺藥,遞到她口邊,君珂冷然撇過頭去,沈夢沉皺皺眉,伸手便掰她的臉,他手勁不輕,君珂痛得皺眉,隻好再轉回來。


    沈夢沉這個動作,身子必然更下傾了些。


    勺子入口。


    君珂突然一口咬住了銀勺!


    她咬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刹那之間那銀勺竟然發出了咯嘣一聲裂音。


    隨即她大力甩頭,舌尖一頂,銀勺尖端驀然一彈,直射沈夢沉左眼!


    極近距離,殺氣凜然!


    銀質的寒氣已經觸碰到沈夢沉的眼皮。


    沈夢沉霍然向後一仰,銀勺擦著他臉頰飛過,帶著一抹血絲,啪地一聲撞在床柱上,當啷落地。


    沈夢沉彈身坐直,長發在這極力一逼中散落,披在肩頭,左臉上一道殷紅的血痕,襯著蒼白的臉和瞬間獰厲的眼神,殺氣縱橫。


    “君珂!”


    手指一伸,已經握緊了君珂的脖子,沈夢沉五指收緊,勢如鋼鐵。


    這狐狸一般的男子,此刻似乎終於被逼出了真怒,一把將君珂拎起,直逼到自己臉前。


    “天底下有比你更忘恩負義的女人!”


    脖頸被攥住,氣流不暢,君珂臉色漲紅,下意識去抓撓沈夢沉的手,卻徒勞無功,極度的窒息裏隱約聽見這一句,縱然難受得金星直冒,她也險些要笑出來。


    她君珂,對他沈夢沉,忘恩負義?


    何來的恩?何來的義?


    如果不是脖子被勒緊,君珂真想立即呸他一臉,告訴他人至賤則無敵!


    “當初在這成王府,你撞破我的計劃,是誰沒有殺你?”


    “三水縣別業你潛入我房中,幾次要殺我,是誰放過了你?”


    “燕台你要救走查近行,自以為計劃周全,其實破綻處處,是誰事後沒有追究還幫你掩蓋?”


    “你奪了我近三成內力,享用我的功力,卻用我的功力來害我?”


    “沒有我的同脈之體,替你分擔一半傷損,那一刀就要了你的命,你有臉問我痛不痛爽不爽?”


    “君珂,當初我若真要殺你,你活不到現在來對我以死相逼!”


    問一句,手指緊上一分!


    君珂拚命扯著脖頸上的手,那手指如鋼鐵,壓迫著她的神智和呼吸,胸肺似要爆裂,炸開這沉悶的天地,她勉力抬起眼,對麵那男子,長發披散,眼神幽黯,聲音冷沉,看她的眼神,再不是素來含笑的冷,慵懶的媚,竟華光厲烈,如劍飛射。


    君珂心底模模糊糊,那一句句逼問如巨雷,炸在她此刻混沌的意識裏。她見慣了他沉潛壓抑,城府如淵,今日模樣,隻覺得陌生,那些話聽在耳中,心裏有微微的涼——這是她未曾想過的角度,確實,沈夢沉一切的毒,都施放在了納蘭述身上,他的冷酷無情,斬草除根,也從無對誰例外。但對她,折磨也好,利用也好,在最終可以取她性命的時候,從來都輕輕放過。


    這又是因為什麽?


    不過她也沒力氣思考了——她快給沈夢沉勒死了。


    臉色由青轉白,她的手指無力地垂了下去,離開了沈夢沉被抓得滿是血痕的手背,頭一仰,身子一軟。


    隻要再一兩秒,她就會停止呼吸。


    沈夢沉霍然鬆手,一把將她扔在**。


    君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無力地低低咳嗽,臉色由白轉紅,連眉間都在顫抖。


    “不要以為同脈之體,我就不能殺你;不要以為你掌握你自己的命,就也掌握了我的命。”沈夢沉逼近她的臉,牢牢盯住她的眸子,“記住,同脈之主是我!沈夢沉的命,從來不會掌握在別人手裏!”


    君珂咳得身子縮成一團,卻對他呸出一口血沫。


    “你不殺我……隻是……為了……更方便……利用我,”她嘶啞地冷笑,“好用我……牽製納蘭述,沈夢沉……別裝得這麽情義……深重,你讓我惡心!”


    沈夢沉直起身子,慢慢擦掉臉上血沫。


    那點鮮血和他剛才臉上被飛匙割出的鮮血混在一起,掌心裏殷紅冰冷。


    他的眼神也殷紅冰冷,微微憎惡,卻不知道憎惡的是這人世,是君珂,還是他自己。


    “……這床……你坐過……”君珂氣喘籲籲,“尼瑪……真髒……拜托……我寧可……睡……地上……”


    室內一陣沉寂。


    半晌沈夢沉笑了。


    不是剛才帶著煞氣的笑,又恢複了以前那種懶散無謂,卻又寒涼在骨的笑。


    “好……很好。”他點點頭,“你總是這樣的,你總是隻看見一個人,隻記得自己願意記得的事,你要睡地上?不行,這地上我踩過,比**更髒,我看你應該去更適合你的地方。”


    他站起,淡淡一拂袖。


    “來人。”


    兩個侍女應聲而入,步履矯健,明顯是有武功的。


    “這位需要清醒下腦袋。”沈夢沉指指君珂,“這暖閣溫床的,會把人骨頭睡軟,不適合女英雄呆著,外麵大雪正清爽,請她睡那裏去。”


    兩個侍女麵麵相覷——這女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先是扮得醜得離奇,居然還腋下佩了一種奇臭的藥物,她們給洗涮都費了好大勁;而主子對她的態度更離奇,親自抱了回來,在她榻前守了一天一夜,療傷都是在她榻前療的,她們正在私下偷偷討論,什麽樣的人讓主子如此上心,不想好容易等她醒來,卻突然翻臉成這樣。


    這待遇天上地下,叫人摸不著頭腦,兩個侍女害怕這隻是主子一時惱怒,等下若又心疼起來,她們這刑罰執行者,萬一被遷怒怎麽辦?


    “嗯?”見兩個侍女沒動作,沈夢沉的眼風,淡淡飛過來。


    兩個侍女打個寒噤,連忙應是,上前抬起君珂便向外走。


    君珂經過沈夢沉身側,氣喘籲籲微笑,“那雪地……你沒踩過吧?”


    沈夢沉僵立在榻前,抿唇不語,寬大的衣袖微微震動,兩個侍女看著他的臉色,趕緊快步奔出去。


    門推開,徹骨的寒風夾雜著碎雪撲麵而來,重傷虛弱的君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眼睛卻瞬間亮了。


    “砰。”她被兩個侍女毫不客氣地扔在了雪地裏。


    雪從昨夜就開始下了,雪花大如團,一夜工夫積了將近一尺,君珂的身形瞬間陷入雪裏,不注意幾乎找不到。


    重傷的身體遭遇這樣徹骨的冷,君珂的臉色立即蒼白起來。


    然而她勉力仰起頭。


    四麵空茫,飛雪如幡,遠山在重重屋脊之後延展,風從山那頭過來,經過山穀的滌蕩,掠過青鬆的高遠,從飛鳥的翅尖滑過,奔到百裏外玉宇瓊樓。


    隱約山海那頭,有長音悠悠唱起,沉雄深遠,空靈高曠。


    每年的第一次落雪的一個固定時辰,風雪澄淨,天地氣息清明。


    四海寂靜,蒼天作語!


    ==


    數十裏外,仁化城郊外的一個小山村內。


    一間普通的民房內,攏著熊熊火盆,火盆前有兩人一坐一臥,坐著的人握著臥著的人手腕,其餘一些人靜默地圍著,沉默而緊張。


    半晌,坐著的人鬆開手,微微歎息一聲。


    “老大,怎樣?”立即有人緊張地問。


    戚真思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苦笑。


    怎樣?


    最糟糕的一樣。


    她垂眼看著沉睡的納蘭述,他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的青氣卻更重了幾分,他睡得也不安靜,雖然沒有掙紮呼喊,但手指仍舊時不時地抓撓**,像仍舊掙紮在那一夜驚心疼痛的血戰中。


    戚真思心情沉鬱——按說他該醒了,但他一直沒醒,因為他體內的氣息,果然如毒瘤,爆炸了。


    就在發現自己拜錯仇人的那一刻,那一口血,噴出了納蘭述的悲憤,還有終於無可壓製的內息洪流。


    自魯海之死,燕京之逃,這一路顛沛流離又時刻處於擔憂逃亡的心境,終於因為最後最慘烈的塵埃落定,而激發了納蘭述一生裏最大的隱患。


    戚真思現在不敢弄醒納蘭述,她害怕即將到來的未知。


    族中長老沒有解釋過內息衝爆到底會發生什麽,也許會喪失武功,也許會失去神智,也許會有更可怕的結果。


    戚真思在出神,她想起長老另一個關照,關於納蘭述真的出問題之後的根本解決方法,然而那個方法,當年她都不讚成,現在……更不可能。


    “那邊……怎麽樣了。”半晌她問。


    “成王府那邊兩個消息。”晏希道,“一個是抓到大逆逃犯,要在十日後絞死,一個是新任成王將自己的愛妾,送給了青陽郡郡守大人。”


    戚真思沉默。


    兩個消息,似乎都和他們沒關係,但也許都有關係,但兩個消息到底哪個和君珂有關係,誰也理不清這個關係。


    所謂新任成王,堯羽衛都知道,必然有假,八成就是沈夢沉自己搞的花招。


    沈夢沉放出這真真假假花招,就是要讓堯羽衛先心亂不安。


    “我們……”戚真思想了一會,剛要下令,霍然回首,盯住了納蘭述。


    沉睡的納蘭述,眼睫顫動,即將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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