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一聲低哼,納蘭述睜開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轉頭看去,接觸到納蘭述目光的時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納蘭述眼睛裏那一輪血紅已經消失,甚至連一點血絲都沒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裏的黑石。


    戚真思有點恍惚——這樣的眼睛,她隻在十多年前看過,那時納蘭述剛剛送來堯國,族中長老將他帶到雪原,她看見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揚起眼睫,軟軟一笑,一雙幹淨剔透的眼睛。


    她記得自己當時還惡意地想,這麽個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爺,折騰死他!


    之後風雪渡劫,十年歲月,她看著那雙眼睛,漸漸隱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學會深深潛藏,冀北青鳥眸子依舊靈動明澈,卻再也不是原來。


    然而此刻明光重現,她心中不由一緊。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脈。


    “幹什麽!”納蘭述霍然一聲厲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脈門,一甩手就將她摔出了幾尺。


    堯羽衛訝然,戚真思在地上一個翻身躍起,眼神裏不知是喜是驚——納蘭述的武功好像沒有問題,但是……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著,急切地仰頭望著納蘭述,“你……忘了嗎?”


    納蘭述沉默了一下,盤膝坐起,“小戚,長老教導過我們,不應該給任何人近身,你怎麽就忘記了?”


    “啊?”戚真思一呆。


    這都多久之前的話了,再說這些年他們寸步不離,就算別人要防備,她和納蘭述之間,怎麽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圍在這裏做什麽?”納蘭述抬頭,奇怪地看看堯羽衛,“不知道警戒搜索?你們以為現在很安全?”


    堯羽衛們又呆了呆——警戒的人已經安排了,其餘人躲藏在這裏,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這是怎麽了?吩咐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神情態度,也有點不同。


    “主子……”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試探地問,“……你覺得現在,有什麽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發糊塗。”納蘭述不客氣地先責備了她一句,才道,“我們離開冀北,要去堯國,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堯羽衛全部傻了。


    納蘭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記憶清晰,每句話都沒什麽不對。


    但是,在現在這種情形下,每句話都不對!


    這是怎麽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臉色連變,忽然道:“主子,雖說咱們離開冀北要去堯國,但你還至今沒告訴我們,要去執行什麽任務。”


    她暗中咬著牙,盯著納蘭述,這句話是一劑猛藥,納蘭述思維是否混亂,就要看這句話的回答了。


    納蘭述靜了一靜。


    堯羽衛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堯國,我要去接應她,這事我記得我和你說過。”半晌他沉聲道。


    戚真思渾身一軟,手撐在了地上。


    一時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問題。


    但卻是此刻最好的問題。


    他一切都還記得,但是很可能因為先前受到的衝擊太大痛苦太劇烈,醒來後的記憶,居然自動繞過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記憶裏,他現在要去堯國,接應成王妃。


    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這是一種極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過了讓自己最痛苦的一些東西,但戚真思可不懂這個,她隻覺得,鬆了一口大氣。


    戚真思一直擔心他醒來之後,像仁化城裏那樣發狂,一旦走火入魔,便無人可製,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不幸之中萬幸。


    她剛剛鬆一口氣,還沒摸清情況的許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們要去堯國?那君珂怎麽辦?她……”


    “許新子!”戚真思一聲叱喝,隨即忐忑地看向納蘭述。


    她沒打算不告訴納蘭述君珂的情形,卻不想這麽冒失地提起,害怕納蘭述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君珂……”納蘭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帶領雲雷回關外了嗎?就雲雷軍一路打回去那架勢,小珂必然還在雲雷軍中……怎麽?”他神情緊張起來,霍然站起,“小珂追過來了?在哪裏?小戚,攔住她,讓她回去!”


    戚真思猶豫了一下,閉上眼睛,低低道:“沒……”


    許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視著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抬頭,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


    許新子卻沒有退縮,他素來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開口的難處,一扭頭大聲道,“她扮成黑麵蠻子,在城門前……”


    “啊……”


    “城門”兩個字就好像一道潛伏的驚雷,刹那間便劈到了納蘭述的頭頂,又或者是一柄燒紅的匕首,狠狠撬開堅硬的頭骨,將那些凝固塵封的極度悲憤、無限疼痛、血色記憶,泣血長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滾熱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進胸臆,**一個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納蘭述向後一仰,眼神裏刹那無盡的黑!


    腦海裏無數東西飛竄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閃電,快到他的意識無法捕捉,隻隱約感覺到人影飛旋,匕首暗藏,金棺亂火,斷肢零落……那樣的飛閃令他暈眩,思維被攪在了泥淖漩渦,在閃到最快的時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個倒著的影子,隱約像是一個人半跪於地,維持著一個回首的姿勢,身下的鮮血染紅大地……他想仔細看清楚,那一幕卻模糊得像隔了無數層紗幕,隨即紗幕一卷,腦海裏似被什麽一抽,黑暗轟然降臨。


    “砰”一聲,他倒栽了下去,唇角一絲血跡浸出。


    “主子——”


    戚真思撲過去,伸手一把脈,臉色大變——納蘭述醒來後回歸正常的內息,此刻又亂了!


    她怒極回首,一腳將傻在那裏的許新子踢了出去。


    “從現在開始!”她狼一般地環顧所有人,每個人接觸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所有人,不許在主子麵前,提一句城門,不許將冀北和君珂發生的事,提一個字!”


    “你要丟下君珂?”


    冷冷淡淡的聲音,竟然是從來對戚真思毫無異議的晏希。


    戚真思回頭看他,晏希還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說出這句話,就已經是最大的抗議。


    戚真思緩緩環視一圈,每個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滿。


    君珂不僅是堯羽衛共同教出來的徒弟。


    她是他們的盟友,恩人,和親人。


    堯羽衛沒那麽容易接納一個人,最初對這少女,不過一份審視的心態,然而那少女一開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們,繼而用她的勇氣、堅持、有所取舍、恩怨分明,令每個堯羽衛傾心接納。


    但真正的生死交托,還是在燕京城門之上,因為君珂的拚死挾製,才有三百堯羽的安然出城。


    這是恩,堯羽衛不願忘記。


    更何況,君珂是為救納蘭述和戚真思,才自戕於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卻要丟下她?


    堯羽衛寧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壓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滿和排斥,戚真思心底發出一聲唏噓。


    繼冀北大難,家破人亡之後,難道連從來都兄弟一般生死與共的堯羽衛,也要因此發生分裂嗎?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裏淡淡哀傷,深深決然。


    有些事,就讓自己一人,擔著吧……


    “冀北發生了什麽,你們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於邊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給主子留下了囑托。陪著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托,是我們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納蘭氏家破人亡,現在隻剩主子孤身一人,你們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斷絕,你們盡管說吧!”


    堯羽衛沉默,垂下頭去,眼裏淚花頻閃。


    戚真思垂頭看著納蘭述。


    昏迷之中,他在掙紮,似乎還在喃喃自語,戚真思俯下身去傾聽。


    “……父王……父王……孩兒不孝……連你的屍首……都沒……妹妹……你怎麽……你怎麽……哥哥對不起你……沒能來救你……母妃……你不會死……你怎能丟下我……丟下我們……是我的錯……是我……我為什麽要……帶走堯羽……我該死……該死……該死……啊……小珂……是你……是你……別……別!”


    戚真思的眼淚,在眼角慢慢集聚,無聲垂落,落在納蘭述的衣襟裏。


    他未曾真的忘記,也不能忘記,在意識深處,他永受煉獄般煎熬,承擔著巍巍如山的負罪感,泣血自責。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墜入這樣的黑暗,最終無可救贖,被背負的罪壓垮。


    “主子……”她將掌心,緩緩按在了他心上。


    “我們一起走下去。”


    “嚐人生極致之苦,斬四海深仇之頭。”


    “不死,不休。”


    ==


    北地之雪,蒼天作語。


    君珂在雪地裏已經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個時辰,會有侍女過來看看,將埋進雪地裏的她拉出來一點,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會,抓緊時間恢複自己,傷口被凍得麻木,倒不覺得痛苦,體內的氣息按照天語族的秘術,慢慢的凝聚,一點點衝擊著被鎖的穴道。


    她第一次接觸武功就是在這樣的天氣和環境裏,那時的感覺一生難忘,後來她也曾問過戚真思,這樣突飛猛進的修煉秘術,為什麽不能造就天語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簡單,因為天語實在難得,一年就那麽一天,等一年才有這麽一次機會,弄不好還會錯過,怎麽能靠這個提升?


    不過君珂今天等到了這個機會,就算不能突飛猛進,但恢複自己的功力還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夢沉沒發覺。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夢沉,哪怕有些做對完全沒有必要,她也必須去做,她不能讓沈夢沉近身,對她表示關心,一旦他給她把脈,就前功盡棄。


    寒氣侵骨,重傷後的身體難以抵禦,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記虛弱和疼痛,專心內力凝聚,她必須快點逃出這裏,沈夢沉留她不死,還不是想要她做誘餌?


    希望納蘭述和堯羽衛,不要在附近盤桓想要救她。


    低頭看看自己,君珂此時才發覺自己已經去掉了偽裝,換了衣服,她有點遺憾地挑挑眉——柳杏林易容技術精進,他給她做的裝扮,竟然一時瞞過了納蘭述和戚真思。


    當然神來之筆還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從哪找來的那麽臭的東西,當初他猶豫著不肯給,是自己堅持——要扮,就要脫胎換骨。她可不想一照麵,就被納蘭述那一萬種辦法給趕走。


    君珂低低歎息一聲,想著柳杏林他們現在可好?她帶著柳杏林抄近路,搶先到了三水,雇了那琴師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後便讓柳杏林回去了。她一個人能瞞過納蘭述就不錯,萬萬不要想還帶著如幺雞紅硯兩支柳那麽明顯的標記。


    此時君珂還不知道雲雷軍此刻呼嘯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傷也得從雪裏跳起來。


    君珂吸口氣,低低咳嗽兩聲,艱難地轉頭看遠處長廊。


    遠處長廊下,垂著鮫紗,沈夢沉圍著火爐,慢慢喝茶,一襲煙青色重錦錦袍,慣常的寬大式樣,壓著銀黑色月牙繡邊,袍袖微拂時暗香四溢,華貴風流。四麵侍女不時偷偷望他,微泛紅暈。


    君珂卻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學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橋邊,也是一樣端坐喝茶,華麗精致的納蘭述,也是一樣栽在雪地裏的自己,也是一樣的無動於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樣。


    那時的納蘭述,坐立不安,裝模作樣端著個糕餅,結果全被紅硯和幺雞給偷吃。


    那時納蘭述,看見她跌一次就要跳起來,再被戚真思惡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得全是黑腳印。


    那時的納蘭述,穿那麽漂亮,之後卻悄悄告訴她,討厭穿得太複雜,累贅,那天那樣穿,純粹是要勾引她。


    ……


    君珂微微笑起來。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這樣美好的回憶時刻支撐,真好。


    她埋在雪地裏輕輕一笑,遠處紗幕暖火旁,喝茶的沈夢沉手指便一頓。


    眉毛微微揚起,看著那個方向——這女人有時候瘋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麽?


    沈夢沉轉開眼光,繼續喝茶,又拿起一卷書,想要好好看上幾章,然而眼光總從書上溜出去——她笑了一聲又不笑了,到底怎麽了?


    又看了幾頁,他突然丟下書,走出紗幕,幾個侍女隨後跟著。


    君珂隱約感覺到有人走近,一睜眼,煙青色的袍角落在視野,四麵沉寂無聲。


    咳嗽兩聲,君珂沒有睜眼,懶懶道:“拜托……好容易一塊幹淨地方……你非得來站髒了?”


    依舊沉默,隨即煙青袍角一動,從視野消失。


    君珂鬆了口氣。


    沈夢沉默然回走,他臉上神情如常,誰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邊一個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微微咳嗽一聲。


    這侍女穿得少,低領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這些有點姿色的侍女無奈之下,便將目光轉到盤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貴,年輕美貌,更有風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樣也是飛黃騰達,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麵冷,這侍女微微有些受凍。


    沈夢沉回過頭來。


    那侍女一驚,見沈夢沉神情溫和,以為自己終於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紅了臉。


    沈夢沉對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嬌柔地行禮。


    “穿這麽少,不怕冷?”沈夢沉語氣柔和。


    侍女嬌羞一笑,不勝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夢沉笑得更溫柔,“那就幹脆別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將要暈去,仿佛刹那間看見自己成為郡守大人愛妾,享富貴尊榮……


    沈夢沉微笑著,手指遞上她的領口,四麵侍女麵麵相覷,紅著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嬌喘籲籲,媚眼如絲,“大人,別在這裏……啊!”


    “砰。”


    一道身影飛出紗幕,半空中衣物紛紛掉落,刹那間**,光溜溜一團呼嘯越過回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進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積雪裏。


    “現在冷不冷?”沈夢沉微笑手扶長廊欄杆,看著那侍女在雪地裏掙紮,四周侍女們驚懼的瑟瑟發抖,他視若不見,笑道,“啊呀,她還想爬起來?來人。”


    侍衛應聲而至。


    “把那塊的雪壓緊實點,我要看冰雕。”


    “……是。”


    那被剝光倒栽的侍女並沒有受傷或點穴,猶自掙紮著想爬起,卻被侍衛們一擁而上,用鐵鍬將埋住她腦袋的雪拍緊,再也掙脫不得,隻看見露在上麵的腿一陣絕望地亂蹬,漸漸便不動了。


    這種無聲慢慢死亡的掙紮,比紅刀子進白刀子出更為殘忍,沈夢沉微笑如故,幾個侍女卻在那侍女腿亂蹬的那一刻,便暈過去了。


    沈夢沉揮揮手,幾個侍衛上前對那屍體潑上冷水,這樣的天氣裏,很快便結冰,當真成了冰雕。


    那“冰雕”就倒栽在君珂身側,君珂一眼就能看見那還維持著向天亂蹬姿勢的雙腿。


    她臉色鐵青,運行到一半的內息被這殘酷的死亡給打斷。


    “這冰雕好看嗎?”沈夢沉笑吟吟的聲音傳來,“我讓她陪你,想必她也樂意,畢竟,她是因為你而死的。”


    君珂勉力抬起頭,“你自己……惡心,別賴在我身上!”


    “隻要你惹我不快,我就殺人。”沈夢沉若無其事,“你惹吧,惹一次,我殺一次,嗯,如果你四周都栽滿這種冰雕,一定很有意思,下一個,該是什麽形狀呢?”


    “你……”君珂心中一陣發冷——沈夢沉已經發覺,她是要故意觸怒他了?


    沈夢沉淡笑喝茶,君珂咬牙躺在雪地,兩人此時都有心事,沒注意到遠處一個人影匆匆而來,然後停住腳步。


    “咦。”這人驚愕地看著那侍女活活被悶死澆成冰雕,不由和身邊的人都倒抽了口冷氣。


    “沈大人竟在我成王府內如此凶殘?”他身邊人露出怒色,“就算是王府貴客,也不能如此虐殺我府中人,走,去告訴王爺,王爺定有懲戒。”


    “等等。”當先一人卻虛虛一攔,“蒙之兄,你沒發現,四麵都是我王府護衛嗎?”


    後一名男子也愣了愣,隨即臉色變幻,“怎麽我王府護衛看見這樣的事,竟然不管?霖山兄,你看……”


    許霖山一拉趙蒙之,躲在了回廊後。


    這兩位原先都是王府清客,後來因為才能出眾,選拔出來做了長史,不僅在成王府,便是在冀北,也頗有名聲和影響力,沈夢沉弄了個假冒納蘭遷,隻能將他身邊的護衛力量盡量撤換,但是這些文人都是人才,也不宜都殺了,便留了下來,反正納蘭遷本來就不是王府核心人物,被禁一年多,這些文人對他的印象已經淡薄,也發現不了什麽。


    此刻這兩人原本是打算向納蘭遷回報事務的,卻正看見被君珂撩撥得動了真怒的沈夢沉,引起了疑惑。


    “最近的事總有些蹊蹺。”許霖山低低道,“二爺幹出那樣罔顧倫常的事,奪了那王位,按說他那樣的人,不該對一個外人如此信重,但你瞧這沈夢沉,帶著他的人住在王府,隨手殺人,無所顧忌,他哪來的這份底氣和自在?”


    “難道王爺有把柄在他手裏?”趙蒙之一驚。


    “我總覺得,現在的成王府,氣氛詭譎,隻怕還要有大事,你我想苟安於此,隻怕也呆不得了……”許霖山對雪地裏君珂看了一眼,一拉趙蒙之,“先退出去,快。”


    兩人原路匆匆退出,自以為行跡小心,離沈夢沉那院子遠遠的,才長籲了一口氣。


    兩個人都不知道,當他們退出時,遠遠的,沈夢沉突然對他們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還要去向王爺回報冬季征糧的事。”趙蒙之道,“許兄你不必去了,王府的重要文書都是你保管,王爺上次說要你送上去,你還是早點整理出來。”


    “好。”


    兩人在花園照壁前分手,趙蒙之去了王府書房,許霖山去了王府前院書記室。


    一刻鍾後,一個紅衣男子,進了“納蘭遷”的書房,隨即便響起“哧”的一聲輕響,片刻後紅衣男子走出來,將染血的劍隨意在雪地上抹了抹,對身後人道:“把屍體處理好。”


    “是。”


    “還有一個,在外書房書記室。”那紅衣男子自言自語,往外院書房而去。


    不過他卻撲了個空,等他到了外書房書記室,許霖山正好將王府重要文書都已經歸類整齊,抱去了“納蘭遷”書房。


    “納蘭遷”卻不在,他去處理趙蒙之的屍體了。


    許霖山在書房外等了等,發現沒人正要退出,驀然看見書房門口花台上的積雪,隱隱透出一層鮮紅。


    許霖山蹲下來,將那點晶紅抹在掌心——這是新鮮的血。


    他抬頭看著半掩的書房門,臉色慢慢變了。


    “王爺?王爺?”


    試探地輕喚兩聲,沒有動靜,許霖山便大著膽子推開門,走了進去。


    書房裏淡淡血腥氣猶未散去,許霖山目光在地上搜索,在桌案之下,發現一串瑪瑙珠。


    這是趙蒙之的腰飾,許霖山看見的第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他忽然趴了下來,耳朵貼在地麵,隱約聽見風雪中有人掠近的聲音。


    來殺許霖山的,自然不會是什麽高手,沈夢沉遠遠一眼,便確定這兩人沒有武功。


    許霖山臉色一變,霍然站起,到了此刻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


    好兄弟已經被殺,下一個就是自己。


    風聲漸近,許霖山撲過去,先栓上了書房門,然後將那包重要文書背在背上,順手開了桌案抽屜,將裏麵的印鑒私章全部搜刮。


    他本就是當初成王最信任的幕僚,和鐵鈞一文一武掌管成王府,對這書房裏的布置清楚得很。


    反正要被殺,也就無所謂再多拿些要命東西,必要的時候,也許還可以拿來討價還價保上一命。


    將所有要緊東西塞進包袱裏,許霖山閃到多寶格邊,聽得門外已經有人靠近,來者推門不開,竟霍然拔劍,一劍就劈開了門閂。


    “這樣囂張!”


    許霖山心頭一驚,毫不猶豫按動了多寶格第二層一尊青花瓷瓶下的一個小小突起。


    多寶格無聲移開,現出黑色門戶,許霖山身形一閃便不見。


    紅門教的殺手衝了進來,看見的是空空如也的書房,那人疑惑地站在室內,呐呐道:“人呢?哪去了?”


    半個時辰後。


    天陽城一座普通民房的後院水缸,突然移動開來,許霖山背著一個大包袱,從裏麵爬了出來。


    “好險……”他抹了把冷汗,恢複了地道口,“差點就死在王府,幸虧當初王爺告訴了我這個密道……還是趕緊走吧,冀北不能再留了。”


    他剛剛轉身,脖頸突然一涼,什麽尖銳的東西,森冷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一個人聲音清脆,冷冷地問:“你要去哪裏?”


    ==


    這是發生在成王府的一個小插曲,此時看來不過是兩個小人物的命運,尚未有人料及其影響深遠。


    成王府別院裏,沈夢沉淡笑如常,不過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能讓他放在心上的,不過那一兩人,隻是便是那一兩人,還總要逃出他的天地去。


    那怎麽可以?


    “你。”沈夢沉衣袖一拂,一個軟癱在地的侍女便被他牽了過來,“那邊桌上有筆墨紙硯,你拿去,請雪地裏的女大俠寫封信。”


    那侍女渾身一抖,但此時哪裏還敢多說一個字,連看也不敢多看沈夢沉一眼,戰戰兢兢將筆墨紙硯捧了過去,手抖得墨汁都潑灑了大半。


    “姑娘……”她蹲在君珂身邊,顫抖地低喚。


    君珂抬眼看看沈夢沉,冷笑,“你又要搞什麽花招?”


    “我在想。”沈夢沉手扶雕欄,仰首向天,悠悠道,“是讓你寫婚書呢,還是絕筆?你認為,哪個會讓納蘭述更有興趣?”


    “我想他最有興趣的,是你沈夢沉的死亡文書。”


    沈夢沉理也不理她,自顧自在那思考,半晌微笑,“有了。”


    “這麽寫。”他笑吟吟伏在欄杆上,居高臨下看躺成八字的君珂,“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禦,百年靜好。”


    君珂嗤笑一聲。


    “然後再加一行。”沈夢沉若無其事,“生不能與君同衿,死當魂夢相托。長天裂,錦水湯,青鋒現,與君訣。”


    “下一排要寫得淒豔點,歪歪扭扭點。”他微笑,撫掌,“君姑娘婚書與絕筆相合;納蘭述熱血共小命齊送。妙哉,妙哉。”


    君珂心中發冷。


    沈夢沉的毒,從來就沒有盡頭。


    單單一個親筆婚書,納蘭述也許會受打擊,但他不會認為這是她君珂的意思,但如果歪歪扭扭加上絕筆,納蘭述一定會想到,君珂被逼親,然後要在婚禮上自盡。


    隻要納蘭述接到這婚書絕筆,必定自投羅網。


    四麵靜寂,風聲凜冽,沈夢沉微笑望著君珂,眼神卻冰冷。


    君珂突然也笑了笑。


    “沈夢沉。”她淡淡道,“主意很好,但也得有人去做。你今天有本事就砍下我的手,拿了去寫這狗屁婚書絕筆,要我親手寫一個字?”


    她哈哈一笑,一字字道,“你、做、夢!”


    “哦?是嗎?”


    沈夢沉含笑望著那個一直發抖捧著筆墨的侍女,“你瞧,你侍候的差事,可不成哦。”


    嘩啦一聲筆墨墜地,那侍女軟癱在地涕淚橫流,“姑娘你……”


    “沈夢沉你別——”君珂厲喝。


    “嘶。”


    “啊——”


    **辣鮮血潑濺上臉龐,君珂唰地閉上了眼睛。


    臉上一片濕熱,濃鬱的血腥氣透入鼻端,什麽東西重重地壓下來,壓在她的身上,血腥氣更重更濃,遠處沈夢沉輕輕道:“哎呀,又死了一個。”


    君珂的牙齒,陷進了下唇裏。


    “你。”沈夢沉看看天色,已經一天了,這樣的雪地裏,正常人呆久了也會受傷害,他眼中陰鷙之色一閃,回頭看另一個侍女,“去伺候。”


    那侍女眼淚唰地流下來,身子向後便倒,沈夢沉衣袖一拂,她便再也倒不下去。


    “想活命,就勸她動筆。”沈夢沉的聲音,毫無感情。


    那侍女絕望地掙紮著爬起來,取了另一份筆墨,一步步挪到雪地裏,還沒走近,就跪了下來。


    “姑娘!姑娘!求求您!求求您!”她拚命磕頭,眼淚結成冰珠凝在臉上也不敢去擦,“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磕頭聲重重砸在地麵,將積雪砸碎,細碎的雪屑落在君珂冰冷的臉上,針尖一般的刺。


    然而真正被刺痛的卻是心底,那般泣血呼號,悲苦求救,聲聲撞擊在靈魂深處,撞得她眼前發黑,心口發甜,一口血凝在喉間!


    如此為難,戕心折磨!


    “姑娘……”那侍女見她咬牙不應聲,更加絕望,跪著爬過來,伸手去抓她的手,“姑娘你寫啊,你寫啊,求求你寫啊!”


    君珂的手一抖,已經被人塞進了筆,她渾身一顫,下意識將筆扔開。


    這個動作剛做出她就心中一慌,連忙睜眼——


    “啊!”


    又一聲慘呼,熱血就在她頭頂飛濺,嘩啦啦下了一陣血雨,那侍女瞪圓眼睛,喉間格格作響,狠狠指住君珂,“你……你……”


    砰一聲她栽倒在地,蜿蜒的血跡浸透深雪,君珂身前一片血海。


    君珂渾身開始發顫,支肘半起,狠狠盯住沈夢沉。


    “沈夢沉!”她此時顧不得再裝虛弱,大呼,“我若讓你活下去,我不是君珂!”


    “很好。”沈夢沉輕輕一笑,“我若讓你死在別人身側,我也不是沈夢沉!”


    “你們!”他一指剩下的所有侍女,“都去好好勸勸女大俠,誰讓她動筆,誰就能活!”


    侍女們哭聲大作,在暖閣裏就跪著一路爬過去。


    “姑娘,求求你可憐我,我家裏還有弟妹未曾長成!每月指望我例銀過活!”


    “姑娘!我娘重病,我還沒能見她一麵,求求你,求求你……”


    “姑娘你發發善心……求你了……這是人命,這是人命啊……姐妹們因為你,已經死了三個了……”


    君珂渾身顫抖,唇間血跡斑斑。


    這婚書絕筆,她不能寫,城門前納蘭述沒有認出她,小戚雖然認出,但是她了解小戚,她絕情絕性,大局為重,一定不會告訴納蘭述,納蘭就沒有危險。


    但是隻要她寫了這封信,戚真思就再也攔不住消息,一千多堯羽,如何與整個冀北抗衡?


    那也是一千多條命!


    聲聲哭號,灼心穿耳,她咬牙苦忍,恨不得一瞬間自己失明失聰。


    “你這賤人!”有個侍女見如此哭求,君珂竟然始終不為所動,憤極之下失去理智,竟然撲了上去,一把就勒住了君珂脖子,“幾個字你也不肯寫!你這賤人,你存心要害我們死!你讓我死,你也去死!”


    她尖呼著,拚命搖撼君珂,用尖尖的指甲死死勒進君珂的脖子,眼淚飛濺,潑灑在君珂的臉上。


    君珂被扼得身子後仰,破布袋一般被拚命搖晃,以她此時恢複的功力,足以將這侍女震開或殺死,然而她毫不反抗,後仰的臉上,靜靜落下冰冷的淚滴。


    扼吧,扼吧……


    就這麽死吧……


    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


    “啊!”


    又是一聲慘呼,脖子上的力道突然鬆了,幾聲尖叫裏,又一次的血氣,呼啦啦濺開來。


    君珂閉著眼睛,軟軟地倒在地上,脖子上是勒出的血印子,再被那勒人的侍女的鮮血染紅。


    回廊上,沈夢沉收回手,眼看著那侍女倒下,看著君珂死去一般躺在雪地裏,眼神靜而冷。


    君珂。


    世間最惡是人性,世間最殘是人性,世間最強,是無需人性!


    今日,便要你明白。


    寫不寫婚書絕筆有何要緊?沈夢沉要殺納蘭述,有的是辦法,沈夢沉要的,從來就是你君珂,折去傲氣,收斂鋒芒,摒棄堯羽那些可笑的正義和原則,看清自己不過是個有私心也卑陋的常人!


    經過這一場,你還能怎樣驕傲?怎樣自尊?怎樣認為自己,堂皇光明,不容於沈夢沉的黑暗?


    折斷你,百煉精鋼化繞指柔,陰火淬煉,靈魂灼烤,才能放心讓你留在我身側。


    君珂。


    陪我在地獄行走,讓我需要。


    ……


    “半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淡淡道,“半個時辰之內,你們讓我看到她寫完這婚書,否則,不僅你們自己,連你們的家人,都一起死。”


    “記住,親筆。”他笑了笑,“君珂,我認得你的字,別玩花招,我不殺你,但你有一點讓我不滿意,你就會發現,你也能害死很多人。”


    他靜靜坐下去,坐在昏暗的暮色裏,喝茶。


    茶汁已冷,苦味深濃,他似無所覺。


    庭院裏,飛雪中。


    侍女們絕望地嚎啕,砰砰磕著頭,圍攏著,向君珂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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