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裏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裏什麽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麽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妓,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這就是說,老妓女營造的灰色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這個時刻,鳳凰寨是一個樹木、竹林、茅草組成的大旋渦,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裏麵住了一個妓女——這是合乎道理的:大軍常駐的地方就該有妓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圍,有營柵、吊橋等等。所以,隻有在這個妓女身上時,薛嵩才覺得自己是大唐的節度使,這種感覺在別的地方是體會不到的。而這個妓女,如我所說,是個**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等到薛嵩坐起來時,她也坐了起來,戴好了假頭套,拉攏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邊坐下,幫他揉肩膀、擦汗,然後取過那根竹篾條,拴在他腰上,並且把他的**吊了起來;然後把紙拉門拉開,跪在門邊,低下頭去。薛嵩從屋子裏走出去,默不做聲地擔起了柴擔走開了。此時他的柴擔已經輕了不少——有半數柴捆放在妓女的屋簷下了。


    我寫過,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個雙腿修長、腰身纖細、**高聳的年輕姑娘。在這種情況下,她會不戴上假發、穿上衣服,更不會給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這麽年輕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馬屁?她站起身來,溜溜達達地走到門口,從桑皮紙破了的地方往外看,與此同時,她還光著身子、禿著頭;這顆頭雖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腦後的發際,還留了好幾綹長長的頭發。這就使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後來她猛地轉過身來,用雙手捧住自己的**,對薛嵩沒頭沒腦地說,還能風流好幾年,不是嗎?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到屏風後麵去了。與此同時,那件麻紗的褂子、假發、襪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頓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條,心中充滿了憤懣,惡狠狠地走出門去,把那擔柴全部挑走了。這個妓女的年齡不同,故事後來的發展也不同。在後一種情況下,薛嵩深恨這個妓女,老想找機會揍她一頓;在前一個故事裏就不是這樣。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前一個故事就像一張或是一疊白紙,像紙一樣單調、肅穆,了無生氣;而後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間各種水果中,我隻對桃子有興趣。而桃子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一種顏色鮮豔的心形水果……


    3


    必須說明,“丘吉爾的戰時演說”是原稿上的注。我現在不記得誰是丘吉爾,而且並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羞愧——鳳凰寨裏原來隻有一個奶袋尖尖的老妓女。現在多出一個年輕姑娘,這說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現在鳳凰寨裏不但有一個老營妓,又來了一個新營妓。理由很簡單,那些二流子兵對薛嵩說:老和一個老太太**沒什麽味道。薛嵩覺得這些兵說得對,就掏出最後的積蓄,又去請了一個妓女。這樣一來,就背叛了原來的營妓,也背叛了自己。因為這個新來的女孩一下就摧毀了老妓女建立的經濟學秩序。除此之外,她還常在日暮時分坐在走廊下麵,左邊**在一個士兵手裏,右邊**在另一個士兵手裏,自己左右開弓吻著兩個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營規。這樣一來,寨子裏就變得亂糟糟。那些二流子常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紀律蕩然無存。就連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這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在**時,她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野李子,有時會猛然抱住他,用舌頭把一粒李子送到他嘴裏,然後又躺下來,小聲說道:“吃吧,甜的!”當然,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總之,這女孩很可愛。但薛嵩覺得找她對自己的道德修養有害。每次去過那裏,他都有一種內疚、自責的心情。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後一個故事裏,那天晚上薛嵩擊鼓召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生起一堆火來,把一個燒黑了的鍋子吊到火焰上。這些兵披散著頭發,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漢子,有的腿短、有的頭大、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來,聚在一起喝了一點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瘋,把木板房裏的姑娘拖出來,綁在大樹上,輪流抽她的背,據說是懲罰她未經許可就剃去了頭發。揍完以後又把她解下來,讓她在火堆邊上坐下,用新鮮的芭蕉樹芯敷她的背,還騙她說:揍她是為她好。這個姑娘在火邊坐得筆直——這是因為如果躬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就會更疼——小聲啜泣著,用手裏攥著的麻紗手絹,輪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淚。這塊手絹她早就攥在手心裏,這說明她早就知道用得著它。這個女孩跪在一捆幹茅草上,雪白的腳掌朝外,足趾向前伸著,觸到了地麵,背上一條紅、一條綠。紅就無須解釋,綠是因為他們用嫩樹條來抽她的脊梁,有些樹條上的葉子沒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筆直,頭頂一片烏青,但是發際的軟發很難剃掉,所以就一縷縷地留在那裏,好像一種特別的發式。從身後看去,除了臀部稍過豐滿之外,她像個男孩子,當然,從身前看來,就大不一樣。最主要的區別有兩個,其一是她**沒有用竹篾條擰起來的一束茅草、嫩樹條,如薛嵩所說,用“就便器材”吊起來的**,其二就是她胸前長了兩個飽滿的**,在心情緊張時,它們在胸前並緊,好像並排的兩個拳頭,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在疲憊或者精神渙散時,就向兩側散開;就如別人的眉頭會在緊張時緊皺,在渙散時鬆開。這個女孩除了擦眼淚,還不時瞪薛嵩一眼,這說明她知道挨揍是因為薛嵩,更說明她一點也不相信挨揍是為了自己好。而薛嵩回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後回避父母。後來,小妓女從別人手裏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裏的茶——茶水裏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裏有一個長安來的紈絝子弟,有一夥雇傭兵,有一個老妓女,有一個小妓女,還有一個叫做紅線的女孩,但她還沒有出現。我隱約感到這個故事開頭拖遝、線索紛亂,很難說出它隱喻著些什麽。這個故事就這樣放在這裏吧。


    三


    1


    我終於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進來,我誰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在醫院裏,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冒,所以我控製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鍾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表,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鍾。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麽惡意,是因為這院子裏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後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麽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詐屍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髒都蠢蠢欲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嗎……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裏。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感動。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麽意思。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說,那輛麵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這隻能說那輛車討厭,怎麽能說是我討厭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日的手稿,同時把我的處境往好處想。在《暗店街》裏,主人公費盡一生的精力來找自己的故事,這是多麽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是多麽幸運的遭遇。從已經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他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裏,這個小妓女經常挨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雇傭兵。為此應該經常懲辦一些人,來建立節度使的權威。他對別人進行過一些嚐試,但總是不成功。比方說,薛嵩在紅土山坡上紮寨,雖然開了一小片荒,但還是難以保障大家的口糧。好在大唐朝實行鹽鐵專賣,這樣他就有了一些辦法。每個月初,他都要開箱取出官印,寫一紙公,然後打發一個軍吏、一個士兵,到山下的鹽鐵專賣點領軍用鹽,然後再用鹽來和苗人換糧食。等到這兩個人回來,薛嵩馬上就擊鼓升帳,親自給食鹽過磅,檢查他們帶回來的收據,然後就會發現軍吏貪汙。順便說一句,軍吏就是現在的司務長,由有威信的年長士兵擔任。在理論上,他該是薛嵩的助手,實際上遠不是這樣。


    等到查實了軍吏貪汙有據,薛嵩感到很興奮:因為他總算有了機會去處置一個人。他跳了起來,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把這貪汙犯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後帳上帳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來,薛嵩麵紅耳赤地說:你們笑什麽?難進貪汙犯不該殺頭嗎?那些人還接著笑。那個軍吏本人說:節度使大人,我來告訴你吧。軍吏不貪汙,還叫做軍吏嗎?那些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沒有辦法,隻好說:不殺頭,打五十軍棍吧。那個軍吏問:打誰?薛嵩答道:打你。軍吏斬釘截鐵地說:放屁!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薛嵩隻好不打那個軍史,轉過頭去要打那個同去的士兵。那個兵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放屁!說完也轉身走了。這使薛嵩很是痛苦,他隻好問手下的士兵:現在打誰?那些兵一齊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說道:打她!那個小妓女坐在自己家裏,隔著紙拉門聽外麵升帳,聽到這裏,就連忙抓住麻紗手絹,嘴裏嘟嚷道:又要打我,真他媽的倒黴!後來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後又坐起來,從嘴裏吐出個野李子的核來,問道:打幾下?別人說,要打她五十軍棍。她就高叫了起來:太多了!士兵們安慰她道:沒關係,反正不真打。說完就把她拖翻在滿是青苔的地麵上,用藤棍打起來了。雖然薛嵩很重視禮儀,但他總是中途退場,因為他看不下去。這已經不是懲罰人的儀式,成了某種嬉戲。總而言之,自從到了鳳凰寨,薛嵩沒有殺過一個手下人,他隻殺了一個刺客。他也沒打過一個手下的人,除了那個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從草房裏拖出去打一頓,雖然不是真打。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軍務活動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虐待狂,而亂每次都是針對同一個對象。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後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麽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最後,有一個穿藍布製服、戴藍布製帽的人走到我房子裏來,回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後他就溜走了。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胡子茬,有點麵熟……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裏見過他三四次。他總是溜著牆根走路。但根據我的經驗,牆腳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敏。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色。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淮,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麽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但不知為什麽還要再填,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麽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在某一欄裏,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後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性器考》,後麵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麵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後麵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但到底為什麽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鋪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露出了磚芯裏粗糙的土塊。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案麵上漆皮剝落之處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的黑膠墊。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色的,旁邊的筆筒裏插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草編的墊子。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地麵也清掃得甚為幹淨。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於勤儉,又有點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裏,我該怎麽辦,是個大問題。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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