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薄霧降臨時,聽到有人從寨外歸來,她對紅線說:拿篾條來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過的。紅線就奔去找篾條。回來的時候,紅線有點傷感地說:才認識了,又要分手……要不過上一夜,明早上殺你?早上空氣好啊。對於這個提議,她倒是沒有簡單的拒絕,而是從眼睛裏浮起了笑意:來摸摸我的腿。紅線在她美麗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發現溫涼如玉——換言之,她體溫很低。那女人解釋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想重新準備。於是,紅線給她卸開手上的木枷,她閉上了眼睛;坦然承認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樣開這個木枷,但沒有研究出來;現在看到怎麽開,就會心生懊悔。然後她睜開眼睛,對紅線說:我很喜歡你。紅線說:我能抱抱你嗎?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說:別抱,你要倒黴的。就轉過身去,讓紅線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進院子時,她讓紅線打開了她的足枷。就這樣,除了殺死她之外,什麽都沒給薛嵩剩下。


    很可惜,這兩個朋友走向刑場時,卻不是並肩走著。紅線走在後麵,右手擎著刀,刀頭放在肩上;左手推著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給她指引方向。因為友誼,她沒有用手掌去推,覺得那樣不禮貌。她隻是用指尖輕輕一觸。紅線說:別想跑啊,這地方我比你熟——這意思是說,她跑不掉。那女人側著頭,躲開自己的散發說:怎麽會?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誼。她還說,你還保持著警惕,我很喜歡這一點。除了是朋友,她們還是敵人,在這些小事上露出蛛絲馬跡。到了地方以後,刺客往地上看了看。這是一片長著青苔的泥地。紅線猛然覺得不妥,想去找個墊子來。那女人卻說:沒有關係,就跪在地下。一般來說,跪著有損尊嚴,但殺頭時例外。這時是為了殺著方便。倘若硬撐看不跪,反倒沒有尊嚴了。


    在死之將至時,刺客和紅線還談了點別的。有關男人,刺客是這樣說的:男人熱烘烘的,有點臭味。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後來紅線時常想起這句話來,覺得很精辟。有關性,前者的評論是:簡單的好,花哨的不好,這和死是一樣的。這使紅線的觀念受到了衝擊,想到自己期待著被薛嵩打暈,坐在高樓一樣的囚車裏駛入鳳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關女同性戀,刺客說:有點感覺,但我不是。紅線馬上覺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者。有關薛嵩,她說:看上去還可以。紅線對這個評價很滿意。有關誰派她來殺薛嵩,刺客說:這不能說。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一一做了解答。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做死,在你看來叫做殺,很有意思。很高興和你是朋友。殺吧。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著刀。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隻好殺。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


    2


    對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刺客,潛入鳳凰寨裏要殺薛嵩,被紅線打暈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後,總是要被殺掉的,對於這件事,開始她很害怕,後來又不怕了。怕的時候她想:我才二十二歲,就要死掉了。後來她又想:這是別人要殺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舊要為此事張羅,出主意,做決定。舉例來說,她背過身去,讓紅線用竹篾條栓她的手,此時紅線曾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怎樣拴更好。那女人的身體表麵,有一種新鮮瓜果般的光滑,紅線不知怎樣把竹篾條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後把手拴在上麵,來,我做給你看。說著她就轉過身去,但紅線異常靈活地退後了很遠,擺了個姿勢,像一隻警惕的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小聲說道:別騙我呀——假如紅線不退後,她就要把紅線拴住了。


    那女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後來,她隻好慘然一笑,又轉了回來,背著手說:好吧,不騙你。來捆吧。於是紅線回來,把她捆住。就按她說的那種捆法,隻是捆得異常仔細:不但把兩隻手腕捆在一起,還把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她還想把每對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吧?再仔細就不像朋友了。紅線覺得她說得對,就仔細打了個扣,結束了這項工作。然後她退後了幾步,看到細篾條正陷入刺客的腰際,就說:你現在像個男人了。這意思是說。從側後看,她像個用篾條吊起**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側過頭來慘然說道:不要拿我開玩笑啊,這樣不好。想到這女人就要被殺掉,紅線也慘然了一陣,然後又高興起來——她畢竟是個孩子嘛。


    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麵,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此時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麵,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因為腳上有一具木枷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她獨自在院子裏,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裏。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裏。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紅線把果核丟掉。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麵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爯歡的。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此時她們的**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上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後來,她的目光又專注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發,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麽。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幹:磨起刀來。


    新刀的樣子是這樣的:長方形,見棱見角,裝著木製的把,帶著鍛打時留下的黑色,刀口筆直。但這一把的樣子頗為不同,它有一點渾圓,像調色板一類的東西,刀口向下凹去,與新月相似。這是一把舊刀,總在石頭上磨,變得像紙一樣薄,也沒剩什麽鋼火。它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隻要在砂石上蹭幾下,就變得飛快。不好處是鋒銳難以持久。紅線磨刀時,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畫了一下說:隻砍一下,沒有問題。那女人點點頭說:噢。就把頭轉回去。紅線覺得她心神恍惚,並沒有明白。但她還要磨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點粗糙,割起來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細磨石來磨,直到刀口平滑無損。然後,紅線仔細端詳著幾乎看不到的刀口,想著:用這把刀殺人,對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涼爽;就像灑在皮膚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紅線要是知道這個名詞可就怪了——感到的隻是快意。她拿了這把刀走過來,平放在那女人**的肩上,並讓爛銀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臉上,給她帶去一縷寒意,然後問道:喜歡嗎?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表示,說明這就是殺她的刀。紅線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時的暗淡,但馬上又明亮了過來。她也明確無誤地答道:喜歡。


    紅線在苗寨裏住著時,那裏殺人。被殺者神情激動,麵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麽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辣的尿,在這方麵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她坐在那裏,麵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事缺少了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但沒有成功。按照現在的**,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她什麽都沒做,直到薛嵩回來,都是這樣。但薛嵩依然覺得她是驚人的美。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做,隻好把她殺掉。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閑聊。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後的日子裏,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裏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辣的**,而且想撒尿。


    3


    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麽可講的。在林蔭裏,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臥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繃緊的弓弦也似。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帶著心髒的搏動從腔子裏衝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些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隻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跡。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歎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裏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麵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麵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隻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台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隻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裏,瞪大了雙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裏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隻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裏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麵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蓋在屍體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注地看著她。紅線想假作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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