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way”來。現在隻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麵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麽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從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麵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麵頰,又和紅線短暫地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她推開;然後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發的懸掛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她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但已經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舍麵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癡癡,他隻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過幾次。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發,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臥相隨。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隻把紅線當做朋友。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淒婉的神色。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裏。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鍾,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席來蓋了。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而我隻是個小孩子,總得幹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蠻說得過去。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


    順便說說,上次殺掉自己的鄰居之後,紅線也曾回去過,發現在悶熱的林子裏,那個人的一切都變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對哆出來的眼珠子。那兩個東西離開了眼眶,東歪西倒地掛著,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樣子。其他的東西,包括原來鮮紅的腸子,都變得像土一樣,懸在空中,顯得很不結實。幾棵新竹穿過他的肚子,朝天上長著;還有幾隻捕鳥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內結了網。那地方有股很難聞的味兒。紅線閉著氣,在那裏呆了一會兒。後來,她覺得自己要憋死了,對自己表現出的善良感到滿意,就轉身離開了那地方。


    4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隻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麵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麵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裏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高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a。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麵前。這時他嘴裏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麽隻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也好,好看的肚臍也罷,要什麽隻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隻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咂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隻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尾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縝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製人的身體,不如去控製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裏,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采來、在枕頭下風幹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裏麵狀似嚴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致、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致和溫柔。


    舉例來說,身為家庭主婦,要管理果園和菜地,所以那輛囚車就有一套自動機構,可以越野行駛。紅線在籠子裏,透過柵欄,操作著一根長杆,杆頂有一個小小的鋤頭,可以除去菜地裏的一棵野草,但不致傷到一棵鄰近的菜苗。考慮到距離很遠,紅線手上有枷,不那麽靈便,這條長杆自然是裝在一個靈巧的支架上。聽她說的意思,我覺得這好像是馬哈公司出品的某種釣魚竿。但她又說,另一根長杆可以裝上一個小紗網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樹上,剪下一個熟透的芒果。總而言之,紅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斯諾克台球的高手。另一方麵,你當然也想到了,這座囚車又是一輛旅行車。它可以準確地行駛在菜畦裏,把車下廢水箱裏的東西(也就是紅線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裏做肥料。紅線還說,這些都不是這輛囚車的主題。主題是隻有薛嵩可以進那輛車,帶去周到、細致、溫柔和嚴酷的**。所以,薛嵩的**才是這輛車的主題。因為薛嵩是如此縝密、苦心孤詣,紅線才會住進這輛車。那個小妓女對這個故事不大喜歡,想要給紅線潑點涼水,就說:恐怕那車沒有你說得那麽好。而紅線吐了一個煙圈,很瀟灑地說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進去,我的後腦勺也不是那麽容易打的——此時殺人時的感覺還沒從紅線身上退去。紅線隱隱地感到,她對那個女刺容所做的一切,遠遠不能說把周到、細致、溫柔和嚴酷都做到了極致。但她把這歸咎於已死的女刺客;仿佛是說:誰讓你被我打暈了。


    現在輪到小妓女來炫耀自己,她隻能把寨子裏的男人說一說: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快樂極了;等等。在這些男人裏,她特別提到了薛嵩,一麵說,一麵偷看紅線的臉色。但紅線無動於衷。時至今日,紅線還沒和薛嵩做過愛,這使小妓女感到特別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爛桃也敵不上一個好桃。沒有人對她這樣縝密、這樣苦心孤詣,大家都是玩玩,玩過就算了。她因此而妒嫉,甚至仇恨;但還不至於找人來把薛嵩殺掉。這是因為她還年輕,保持著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齡再大一些就難保了。然後,這兩個朋友有一些親熱的舉動,在此不便描寫。


    紅線對小妓女說,遇上薛嵩,我已經死定了。說這話時,她已經坐了起來,抽著另一支大麻煙。此時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頭的女刺客相似。那個小妓女說: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麽好。也許紅線應該解釋說:雖然已經死定了,但不會馬上死;或者解釋說:這種死和那種死不同;或者解釋說:這是個比方嘛。但她什麽都不解釋,手指一彈,把煙蒂彈到了門外;然後自己也走了出去;隻是在出門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你不懂。於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發狂,因為自己沒有死定。這個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窮盡一切可能性和一種可能都沒有一樣,都會使你落個一頭霧水。


    後來,那女刺客的頭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蓮花那樣,在樹端逐漸枯萎。蓮花枯萎時,花辦的邊緣首先變成褐色,人頭也是那樣。她的麵頰上起了很多黃褐色的斑點,很像是老年斑。當然,假如把斑點排除在外,還是蠻好看。說實在的,她正在腐爛,發出爛水果那種甜得發腥的味道。但為了不讓朋友傷心,紅線照常吻她。人頭每次見到紅線,總要皺皺眉頭,嘟起嘴來說一個字,從口形來看,是個“埋”字。紅線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紅線把她埋掉。在這方麵,紅線實在是愛莫能助。因為隻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說了才能算。於是她硬起心來,假裝沒有聽明白,爬下樹去了。這是因為薛嵩在樹下練習箭法,紅線要去陪他。


    現在,薛嵩丟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掛著人頭的樹上刻了一顆紅心,每天用長箭去射它,在紅線看來,這應該是一個象征。但她怎麽也想不出這象征的是什麽。也許,這顆心象征著自己,箭象征著薛嵩的愛情。也許,這顆心象征著自己的那話兒,箭則象征看薛嵩的那話兒。不管象征著什麽,反正紅線被他的舉動給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邊,從箭壺裏取箭給他,態度越來越恭敬。起初是用一隻手遞箭給他,後來用兩隻手遞箭給他。再後來,她屈下一條腿,把雙手捧過頭頂。在這個故事裏,薛嵩沒有用繁縟節去約束紅線。他用枷鎖把她魘住了。這也是我的選擇。拿枷鎖和一種沒落的化相比,我更喜歡枷鎖,而那位白衣女人讀完了這個故事,怒目圓睜,朝我怒吼一聲道:瞎編什麽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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