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覺得我在很多方麵可以理解李衛公。比方說,有一天,忽然所有的人都不和我講話了,這是一個壞現象;每個月我可以收到相當多的匯款,這又是個好現象;還有好多警察跟在我屁股後麵,這個現象的好壞難以判斷。要從這些現象中推出我已經害死了半城的人,我就做不到。但是每次我擺脫了盯梢,背後盯梢的人就要加一倍,而且以前的熟麵孔都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想逃跑,因為酒坊街有我的老相好,漂亮的李二娘,我要跑去會她。但是這些新來的公差氣色越來越不好,甚至顯出了忍不住要打我的樣子(實際上不止是要打,簡直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但我還看不大出),我也會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要采取一點應變措施——因為盯梢者按幾何級數增長,所以要謀而後動,更何況我還舍不得每月五十兩銀子——首先要做的事是鍛煉身體。因為是在古代,幹什麽都要有把力氣才行,跑得快相當於有一輛好汽車,手勁大相當於有把好手槍,能搶動一柄大鐵錘相當於手裏有了一支火箭筒,餘類推。這就是每天早上衛公都到城邊上去跑步的原因,他跑步時,那三十二位盯梢的公差一字排開站在跑道邊上,像一支儀仗隊。跑完了步,衛公還要練練單杠,那班公差就用環形的隊伍把他圍起來。除了鍛煉,還要注意營養,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除了多吃牛肉,他還買了好多山羊奶酪吃。那種東西難吃無比,但卻是高蛋白,吃下去長肌肉。鍛煉完了,應該洗桑拿浴來恢複疲勞,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每天練完了他都去土耳其浴室。那班公差也跟著去,穿得衣帽整齊地坐在蒸汽浴室裏,常常熱得暈死過去。我能想到的衛公全想到了,隻差這一點:我在那種情形下會找些類固醇來吃吃,這種藥可以增強肌肉,雖是違禁藥物,但我也不想參加奧運會。衛公沒想到這一點,是當時買不到這類藥。但是當時他比我現在年輕,身體底子也好,終於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完全可以競選洛陽城的健美先生。做好了這一切,還是想去找李二娘,在此之前還是要把盯梢的甩掉。假如不能甩掉,和李二娘**時,這三十二個混賬家夥就會擁進那間臥室,第一排臥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找凳子,以這樣的隊形來充當觀**癖。這可不是杞人憂天,每次李衛公上廁所,這班家夥都跟進去,把所有的坑全蹲滿了。李衛公這樣鍛煉身體和擺脫盯梢並不能說明他已經和領導上不是一條心,他隻不過是多個心眼——我們馬上就要知道,他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別的多。


    等到洛陽城裏鬧過騷亂之後,紅拂又跑到外麵去玩,又看到了李衛公。但是沒有機會和他說話,因為這時李靖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他身後的公差已經多到了六十四個,說明了二進製的無窮魅力。當時洛陽城裏正展開如何處治騷亂的罪魁李靖的全民大討論,大家都必須提個方案來證明自己的善良——有人主張把李靖千刀萬剮,有人主張把李靖五馬分屍,有人主張把李靖燒成灰,和上泥做成磚頭,砌到糞坑裏;有人主張把他和五六口肥豬一道扔進絞肉機,做成包子餡,蒸出的包子全城一人分一個。領導上已經宣布,將來誰的方案被采用了,就可得一大筆獎金。所有的人都被要求提出方案,隻有不可靠分子例外。這些不可靠分子是李衛公和他的狐朋狗友,其中還包括了酒坊街的李二娘。對這些不可靠分子,領導上也派人去打過招呼,所以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走在街上時,他隻覺得別人看他的眼色古怪,一點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看成了茅坑裏的磚頭和包子餡。說來可憐,當時他正在想一些微分學問題,這是因為他覺得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得了每月五十兩銀子,這個買賣並不壞。假如開創了整個微積分,還不知能得些什麽好處。假如拿我來打比方的話,就是這樣:我在學報上寫點小章,從學校郵局取出稿費來,覺得這種生活還不壞——雖然沒有自由,但還有點小刺激,所以走在路上原地起跳轉體三百六十度,接著又往前走;絲毫也沒看到係裏的支書在朝我皺眉頭,更絲毫想不到再過幾天一大幫警察會擁到我住的地方把我拉到萬人體育場批鬥,然後再拉到盧溝橋一槍斃掉——像這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這說明我生活的時代比隋煬帝時好多了——我們想不到這些,不是因為缺少想象力,而是因為我們不是托馬斯·哈代。我們是數學家,故而我認為,衛公的價值不在砌廁所和做包子方麵,但是這一點很難向別人解釋。紅拂看到這個未來的磚頭麵上毫無悲愴之意,不禁偷灑幾點同情之淚。李靖看到了,心裏就起了警惕之心。大天白日的,有人在朝我哭,這無論如何不是個好兆頭。


    在本章裏作者首次使用了“人瑞”這個名詞,用它來指一類人。比較流行的說法把這類人叫做“人才”,“人瑞”和“人才”雖然隻是一字之差,卻代表了不同的價值取向。


    進入本章以後,“上麵”這個詞出現的幾率明顯增多了。需要提醒讀者的是:它並不完全是幾何學概念。


    一


    現在該談談我的研究工作了。我最近的一項成果是發現了墨子發明了微積分。一下子把微積分發現的年代從十七世紀提早到了先秦。我的主要依據如下:墨子說,他兼愛無等差,愛著舉世每一個人。這就是說,就總體而言,他的愛是一個無窮大。有人問他,舉世有無數人,無法列舉,你如何愛之?這就是問他,怎麽來定義無窮大。他說,凡你能列舉之人,我皆愛之:而你不能列舉之人,我亦愛之。這就是說,無窮大大於一切已知常數。他既能定義無窮大,也就能定義無窮小。兩者都能定義,也就發明了微積分。我在《墨經》裏發現了不少處缺和錯簡,——補上和修正之後,整本《墨經》就是一本完善的微積分教程,可以用來教大學生,隻少一本習題集。我又發現用同樣的方法可以把《論語》解釋成一本習題集,隻是這樣一來,我國的兩位偉大的思想家孔子和墨子與前蘇聯的兩位數學教科書作者斯米爾諾夫和基米諾維奇的著述就是一模一樣的了,也不知是誰抄襲了誰。這種情形說明決不要輕易地相信我。我又把這個結果寫成論寄了出去,馬上就登了出來,並且各報紛紛轉載,說青年數學工作者王二的研究工作大有成效雲雲,嚇得我好幾天不敢出門,生怕遇上一個人啐我一口,說一聲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人,所幸這樣的事沒有發生。其實我那篇稿子是三月下旬寄出去的,打算趕四月一號出版的四月號,誰知道陰差陽錯,在五月號上登了出來。順便說一句,我有個朋友是四月一號出生的,所以我總記著四月一日是愚人節。這件事告訴我說,對別人的幽默感切不可做過高的估計。


    後來我把學報寄來的稿費取出來了,一共是二百三十元,說到這個數目的時候,我的心情比較好。這是因為假如有人真的發現了先秦有人懂微積分,絕不會隻給這麽點錢。但是到係裏去了一趟,心情又壞透了,因為聽說我那篇狗屁論評上了校級先道成果,還要破格評我一個副教授。這種情形使我疑神見鬼,懷疑有人在和我開一個大玩笑,或者是成心要出我的彩。


    衛公去郵局兌匯,那郵局是個大房子,像所有的機構一樣。但是它又不是什麽要害部門,所以是土坯牆草頂,這房子非常大,草頂非常高,但是房上的草卻不是太厚,以致陽光漏了下來,裏麵沒有什麽人(假如不是不可避免,誰樂意去看工作人員的麵孔?),隻有雞在覓食,狗在乘涼,因為這個緣故,衛公率領大隊人馬走進去時,是真正的雞飛狗跳。但是在櫃台後麵打盹的人並沒有抬起頭來——俗話說得好,誰怕誰呀。這櫃台十分高,像衛公這樣高大的人也看不到櫃麵。櫃台頂上立著鐵柵欄,還有幾條鐵鏈子拴在柵欄上,垂到外麵。有些鏈子一端上還拴了些人的骸骨,看上去挺嚇人的。衛公找到一根空的鏈子,搬來三塊土坯壘起來,站在上麵,才看到了櫃台後麵的人。他把匯票遞進去,說道:勞駕,兌匯,那人看看匯票,又聞了聞,說道:是真的嗎?使假匯票可是死罪!每次衛公都奓著膽子才敢說出“是真的”來。假如聲音小了,那人還要瞪起眼來,喝道:你說什麽?大聲點!直到衛公拚著老命叫道:真的!!那人才從裏麵拋出一條鐵鏈子來,說道:拴上。我去找別人看看。這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時刻,等衛公把鏈子圍在脖子上,那人拿出一把大銅鎖,把他像鎖狗一樣鎖在了鐵柵欄上,自己到後麵鑒定匯票去了。


    據我所知,大隋朝每一個兌匯的人都要像狗一樣被鎖在柵欄上,這是預防偽造票據的有力措施。假如你沒使假票,人家自然會給你打開。但是李衛公站在那裏心驚膽戰,第一害怕身後的公差和他有仇,在這種情況下,那人隻要把他腳下的土坯一腳踢開,衛公就會吊在空中亂踢腿;第二害怕那個兌匯的一會從後麵奔出來,舉著那片皮子大喝一聲:你好大的膽,敢來蒙事——這是騾子皮!你要知道,衛公是個畫家,可以分辨烙花的真假。但他沒有做過皮鞋生意,不會分辨皮革。騾子有一半是馬,另一半是驢,牛聞了不哭,馬聞了隻有一隻眼掉眼淚,一下就看出是假的來。而牛皮和馬皮都是專賣品,老百姓隻能弄到驢皮和騾子皮,要偽造匯票隻能用這兩種皮。這下可把他坑慘了。馬上派人到他家裏去搜,從床下搜出了偽造匯票的工具,還有半張騾子皮。這是可以想象的,因為假如有人用這種辦法來害他,當然會在這時溜進他家裏去,往床底下塞騾子皮。這種把戲衛公完全能想象得出來:先給他寄幾張真的匯票,然後再寄假的;與此同時,寫匿名信揭發李靖這小子偽造匯票,這可以說明為什麽現在李靖背後跟了不少公差。但是假如衛公被這麽害死了的話,他一點也不佩服那個設計了騙局的人。因為他落入了這個騙局裏,不是因為他缺少計謀,而是因為五十兩紋銀的魅力他無法抗拒。


    最近有人證出了幾百年沒有證出的“地圖四色問題”,但我一點不佩服,因為他們用了一架每秒鍾運算上億次的巨型機。我要是有上億美元,也會買台巨型機。還有人驗證了對於小於100的n和小於10的6次方之x,y,z,費爾馬定理均成立,但我也不佩服,因為也是用計算機做的。這算什麽?顯擺你有計算機。我佩服衛公,他隻用了手指頭、木頭棍(籌算法)就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要知道在隋朝末年紙可不便宜,所以用了筆算也算是仗著財大欺人。根據這個道理,我們隨時準備受人欺騙而死,因為我們都會騙隻要你騙得公平,不要仗著財勢欺人。但是這回衛公沒有受騙,那個兌匯的人從後麵出來,滿臉的不高興,惡聲惡氣地說:匯票是真的。算你小子走運。拿家夥吧。衛公遞進去一個包袱皮,那人胡亂包了五十兩銀子扔出來,喝道:滾吧。你怎麽還不滾?衛公伸著脖子說:勞駕,給我開開鎖。衛公兌匯票的事就是這樣。這件事的意義是說明了衛公原來很本分,最起碼他樂意被別人鎖上。


    二


    衛公兌完了匯票從郵局裏出來時,脖子上還有冷冰冰、沉甸甸的感覺。無論誰被人像狗一樣拴了一次都會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但是走到陽光裏心情就好了。李靖當時還年輕,不會長久地為這些事而不痛快,隻有到了中年才會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像狗一樣被人拴著,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潰。衛公有了錢,就想到酒糟鋪路的酒坊街去見他的情婦,但是他一走動起來,響起一大片雜遝紛亂的腳步聲,好像自己是一隻碩大的蜈蚣,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舒服。除了有一百三十隻腿,還有一百三十隻手,支支叉叉得很怕人,除此之外,他還像一條絛蟲一樣分了好多節,頭已經跑進了小胡同,尾上的一節還在街上劈手搶了小販的一串羊肉串。假如他驟然站住,回過頭去,就有整整一支黑衣隊伍衝到他身上來,擁著他朝前滑動,顯示了列車一樣的慣性;而當他驟然起步飛跑時,就好像被拉長了一樣;而且不管他到了哪裏都是雞飛狗跳。李衛公討厭這種感覺,就回家了。進了他那間小草房,把門關上,但是依然割不斷對身後那支隊伍的感覺,它就像一條大蛇一樣把小草房圍了起來,再過了一會,四麵牆外都響起了灑水聲。這是因為那些公差對李靖十分仇恨,就在他牆腳下撤尿。不消說,這對他的房子是有損害的。這是因為它在一個死胡同的盡頭,趕牛車進城的鄉巴佬賣了柴草之後,就把牛圈在這裏,自己去逛大街。而那些牛缺少鹽分,就把尿濕了的牆土啃去。久而久之,四麵牆的牆腳都被掏空了,假如不是衛公在裏麵用繩子捆住,那四堵牆早就朝外倒掉了。就是這樣,四堵牆的接縫處也有一尺多寬了,不但鳥能飛進來,貓狗能溜進來,連人都可以擠進來了。這就是別人在他牆下尿尿的害處,但是也有一點好處,就是自從有人尿尿了以後,土牆的裏麵就會結出一層白霜來,這種東西就是土硝,有多種用處:首先,可以當鹽用,但是吃這種鹽就和喝尿沒什麽區別了;其次,和草木灰混合,溶解後再結晶,就可以得到硝石,用這種東西可以造爆竹。假如不是每個月已經有了五十兩銀子的收入,從人家尿在他牆外的尿裏倒能得到一些收入。衛公躺在**,看著小胡同裏的景色,聞著透過了牆土滲進來的尿騷味(這種味道使他的房子裏簡直不能睜眼),自言自語道:這算個人住的地方嗎?這種感覺就像我對我自己住處的感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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