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和孫老板的談話裏,有很重大的內容。他說到自己有個舅舅,姓劉叫做劉天德。還有個表妹叫無雙。舅舅沒有兒子,他就是繼承人。無雙沒有別的表哥,當然是要嫁給他了。所以好幾年前,舅舅把自己萬貫家財的一半交給了他,讓他到外地發展(當然,這不是對長安和朝廷沒有信心,而是多了個心眼。前者是不愛國,後者是機智,這兩點無論如何要分清)。這些年他在山東發了財,回來向舅舅報賬,並且迎娶無雙,誰知不知為了什麽,也許是一路招惹了鬼魅,也許是發了高燒,等等,竟得了失心瘋,糊裏糊塗的,把舅舅住哪裏都忘了。所以就在宣陽坊裏鬧了很多笑話。宣陽坊諸君子聽了這些話,雙挑大指道:王相公真信人也!發了大財不忘舊事,難得難得!連老爹都說他是我們的人,不是奸黨了。


    老爹還說,王相公剛來時,見他油頭粉麵,來路不明,說了他一些話,你們可別告訴他呀。現在知道了他有這麽多美德,知道他是自己人,這種話就再不能說了。像這種見到別人了得,就把他拉到自己一邊的事,我們現在也幹。比方說那個成吉思汗,我們說他是中國人,其實鬼才知道他是哪國人,反正不是中國人,因為他專殺中國人。他再努把力,就會把你我的祖宗也殺了。倘若如此,少了那些代代相傳的**和卵子,我們就會一齊化為烏有;除非咱們想出了辦法,可以從土坑裏拱出來。


    孫老板還說,王仙客講這些話時,那個女人就在一邊插嘴道:表哥!咱們家的事情,告訴這家夥幹嗎?王仙客就解釋道:無雙,你不曉得,為了找你,我和坊裏人鬧了多少誤會,現在不說說清楚行嗎?當時那個女人就坐在椅背上,搔首弄姿,要王仙客親親她。親嘴時當然就不能講話了。那個女人又說:表哥,咱們補課吧。王仙客就紅起臉來說:胡說,補什麽課?她又說:怎麽,才說的話就忘了?要不是兵亂,咱倆五年前就該結婚了。就算每天幹一回吧,誤了一千多回。所以你得加班加點。補不回來死了多虧呀。王仙客說:豈有此理,當著貴客說這種話。孫老板聽了不是話頭,就告辭了。


    孫老板還說,後來王仙客送他出來,告訴他說:這位無雙,是他從酉陽坊裏找來的。原來亂兵入城那一年,舅舅一家就全失散了。表妹淪落風塵,吃了不少苦頭,現在變得言語粗俗,言語冒犯就要請孫老板多多擔待了。不管怎麽說,他這身富貴全是從舅舅那兒來。所以不管無雙多賴皮,他也隻能好好愛她。這兩天正為搬家的事鬧矛盾,所以無雙正在找茬打架,鬧過這一陣就好了。孫老板說,這是怎麽回事呢?王仙客說,是這樣的:我知道宣陽坊裏這座宅子空著,打聽了價錢不貴,這兒鄰居都是好人,所以要搬來。她卻說,這兒人她都不認識,寧願住酉陽坊。孫兄,您替我想想,那是什麽地方——


    六


    孫老板講到這裏,王安老爹一拍大腿說,別講了!這裏一個老大的破綻。這女人說,不認識這兒的人。可她怎麽說認識我們哪?沒說的,她是個騙子。老爹的獨眼裏放出光芒,手指頭直打哆嗦,像中了風一樣,嘴唇失去了控製,口水都流出來了。


    當年老爹在衙門裏當差,每到要打人屁股時,就是這個模樣。挨打的人見他這個樣子,頓時就嚇得翻起白眼來。孫老板恭維他一句說,您老人家到底是老公安,一聽就明白了。這個事該怎麽辦,還要請老爹拿主意。王安拿了個主意,大家一聽就皺眉頭。他說的是到衙門裏告她詐騙,把她捉去一頓板子,打不出屎來算她眼兒緊。孫老板心說,沒這麽容易吧?羅老板心說,動不動就打人屁股,層次太低了吧?但是這兩位都不說話,隻有侯老板說出來了:這不成。你憑什麽說她詐騙?就憑她認識你?要是這麽告,也不知會把誰捉去打板子,更不知會把誰的屎打出來。老爹一聽,頓時暴跳如雷:照你這麽說,就沒有王法,可以隨便騙人了?侯老板聽了不高興,就說,我不和您抬杠,我回家了。侯老板回家以後,孫老板也走了。剩下兩個人,更想不出辦法來,隻好也各回各家了。


    以上這些情景,完全都在王仙客的意料之中。這是因為在酉陽坊裏,彩萍給他講過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宣陽坊諸君子的為人。有關孫老板,她是這樣說的:這家夥視錢如命。假如你在錢的事上得罪了他,他準要記你一輩子。唐朝沒有會計學,所有的賬本都是一塌糊塗。所以所有的賬,都是這麽記著的。


    王仙客搬到宣陽坊半個月,房上的兔子已經非常少了。偶爾還能看見一隻,總是蹲在房頂上最高的地方一動不動,就像白天的貓頭鷹一樣。那些兔子的危險來自天上,但是它們老往地下看。王仙客覺得它們是在想,地下是多麽的安全,到處是可以躲藏的洞穴、樹棵子、草叢。我們都知道,兔子這種東西是不喜歡登高的,更不喜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是這種不喜歡登高的動物卻到了高處,所以它們的心裏一定在想:這就是命運吧?


    我表哥對我說,每個人一輩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題。比方說王仙客吧,他一生的主題就是尋找無雙,因為他活著時在尋找無雙,到死時還要說: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為尋找無雙而生的。我在鄉下時趕上了學大寨,聽老鄉說過:咱們活著就是為了受這份罪。我替他們想了想,覺得也算符合事實。我們院有位老先生,老在公共廁所被人逮住。他告訴我說,他活著就是為了搞同性戀。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當他們沒出世時,就注定了要找無雙,受罪,當同性戀者。但是事情並不是那麽絕對。王仙客找不到無雙時,就會去調查魚玄機。老鄉們受完了罪,也回到熱炕頭上摟摟老婆。我們院裏的老先生也結了婚,有兩個孩子。這說明除了主題,還有副題。後來我問我表哥,什麽是他一生的主題,什麽是他的副題。他告訴我說:主題是考不上大學。他生出來就是為了考不上大學。沒有副題。魚玄機在臨終時罵起人來,這樣很不。但是假設有人用繩子勒你脖子,你會有何感觸呢?是什麽就說什麽,是一件需要極大勇氣的事,但是假定你生來就很乖,後來又當了模範犯人,你會說什麽呢?我們經常感到有一些話早該有人講出來,但始終不見有人講。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少了一個合適的人去受三絞斃命之刑吧。


    一


    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陽坊找無雙,我認為宣陽坊是個古怪地方,這裏的事情誰都說不太準,就好像愛麗絲漫遊奇境,誰知走到下一步會出什麽事。但是王仙客不這樣想。王仙客覺得一切都有成竹在胸。他住進宣陽坊那座大宅子裏,覺得日子過得飛快。尋找無雙的過程,就像螞蟻通過迷宮。開頭時,仿佛有很多的岔路,每一條路都是艱巨的選擇。首先,他要確定自己是不是醒著,其次要確定無雙是不是存在,最後則是決定到哪裏找無雙。現在這些問題都解決了,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無雙到哪兒去了。王仙客覺得自己在冥冥中帶著加速度衝向這個謎底,現在就像讀一本漏了底的推理小說一樣索然無味。除了一些細節,再沒有什麽能引起王仙客的興趣。這些細節是這樣的:找到了無雙以後,她是大叫一聲猛撲過來呢,還是就地盤腿坐下來抹眼淚;她會怎樣地對待彩萍;她願不願意再回宣陽坊來住;等等。這些細節背後都沒有了不得的難題。無雙過去頭腦相當簡單,除了染綠了頭發戲耍羅老板,吊吊老爹的膀子,在孫老板的客棧裏落下幾件東西再去要回來,簡直就想不出什麽新花樣來。


    這種感覺和我相通。我沒結婚時也覺得日子過得很慢,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時間;而現在覺得自己在向老年和死亡俯衝。以前還有時間過得更慢,甚至是很難熬的時候。比方說十七歲時,坐在數學競賽的考場裏,我對著五道古怪的題目,屏住了呼吸就像便秘,慢慢寫下了五個古怪的解,正如拉出了五橛堅硬無比的屎一樣。當時的時鍾仿佛是不走了。現在再沒有什麽念頭是如此緩慢地通過思索的直腸,而時鍾也像大便通暢一樣地快了。當你無休無止地想一件事時,時間也就無休無止地延長。這兩件事是如此的相輔相成,叫人總忘不了冥冥中似有天意那句老話。


    過去我以為,我們和奸黨的區別就在於時鍾的速度上;以前我度過了幾千個思索的不眠之夜,每一夜都有一百年那麽長,但是我的頭發還沒有白。可是奸黨們卻老愛這麽說:時間真快呀,一晃就老了!但是現在我就不這麽看了,因為現在我看起電視連續劇來,五六十集一晃就過去了。假如不推翻以前的看法,就得承認自己也是奸黨了。


    彩萍告訴王仙客無雙耍過的把戲。無雙總是這樣講的:去耍耍他們去。然後就把頭發染綠跑出去了。假如這些事傳到她媽耳朵裏,就要受罰了。但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無雙惹的禍,卻讓彩萍受罰:大熱天在太陽地裏跪搓板,或者被吊在柴房裏的梁上。這時候無雙就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在前一種情況下,她說:我去給你端碗綠豆湯來!在後一種情況下,她說:要尿尿嗎?我去給你端尿盆,拉屎我就不管了。彩萍說,跟著她可算倒了大黴了。被吊在房梁上時,她不肯接受無雙的尿盆,而是像鍾擺一樣搖搖擺擺,飛起腿來踢她,嘴裏大罵道:小婊子你害死我啦,手腕都要吊斷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倒好受啊?但是她總踢不到無雙,因為無雙早就發現了,當人被吊在房梁上某一定點上時,腳能夠踢到的是房內空中的一個球麵,該球以吊繩子的地方為球心,繩子長度加被吊人身體的長度是該球的半徑。隻要你退到房角裏坐下就安全了。為此無雙是帶著小板凳來訪問彩萍的。她退到房角坐下來,說道:不要光說我害了你,你也為我想想,當小姐是好受的嗎?這句問話是如下事實的概括:當一個名門閨秀,要受到種種殘酷的訓練,其難度不亞於想中武狀元的人要受的訓練。比方說,每天早上盛裝在閨房裏筆直地坐五個小時,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讓洞裏的耗子都能放心大膽地跑出來遊戲。與此同時,還要吃上一肚子炒黃豆,喝幾大杯涼水來練習憋屁。要做一個名門閨秀,就要有強健的肛門括約肌。長安城裏的大家閨秀都能在那個部位咬碎一個胡桃,因此她們也不需要胡桃夾子了。想到了這些,彩萍覺得無雙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狂性發作出去搗亂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因此被吊到房梁上也沒什麽可抱怨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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