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裏的楚地是相當忙碌,這月是祭祀先人的時候。昭娖作為昭座唯一留下來的後嗣,必須要在五月裏祭祀已經逝去的父親。


    楚人認為人死魂靈不滅,篤信魂靈還會與生者一樣在另一個世界會有各種活動。因此楚人也視死如生。


    祭祀活動上少不了幫忙喊魂的人。昭娖跪在那裏,旁邊喊魂者一聲長嘯“魂歸兮——!”差點把她嚇得先升天了。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慎重的事情,被嚇到也不是特別丟臉的事情。何況她還是乖乖跪在那裏一句話沒說。


    煮熟的肉食被擺上,這年頭平民的夥食不好,肉食並不能時常吃到,就連拿出來祭祀的肉說不定都弄不出來。


    昭娖跪在那裏對著昭座的墳頭拜下*身子。以非常標準的拜禮,兩手手指相觸舉在額前,再拜下*身。動作標準,就連衣袖也沒有因為她拜伏的動作而弄出任何褶皺。按照士人的標準,這禮儀是教人挑不出錯誤的。


    給昭座幫忙的少不了那些私兵們,雖然舊主已逝,但是他們還是心係那位在戰場上拚死相互的主人。連帶著對著隻有九歲的少主昭成也是照顧有加。


    等到一切完畢,昭娖起身。此時她也不是以前的麻衣裝扮,身上衣物不同於平民的窄袖,而是有些寬大。風吹進了她的寬袖,袖子被吹得有些鼓。


    “吾一直相信阿父已經乘龍升天了。”看著麵前一個不知姓名的私兵黝黑的臉,昭娖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少主。”私兵雙眼含淚。“吾等定會效忠少主。”用的是郢那邊的方言,越地的人是難聽明白的。


    昭娖笑笑。


    五月十五,會稽競渡就要開始了。今日會稽郡郡守也會露麵,鄭氏身子不爽不欲出門,便是讓昭娖和項籍去河邊觀競舟。


    十二歲的項籍比九歲的昭娖高了幾乎一個腦袋,按照秦律他已經到達成年的標準。估摸著再過幾月就要裹頭了。


    昭娖一副寬袖打扮,和平民的衣著倒是兩樣。


    現在離競舟時辰尚早,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有馬車緩緩行過,有些著葛麻的奚奴手捧著物什恭恭敬敬的跟在車兩旁。昭娖望見,不由得眼神一滯。曾經何時她比這車裏的人更加尊貴享受著更加榮華的生活。


    而現在,她是什麽?


    她已經享受了將近六年的榮華富貴,那些已經搶先在貧寒刻進了骨子裏。她到今日才明白,即使她能做那些那些活並不代表著她就能忘記那些過眼了的榮華。


    如果不是失去了貴族的那些供養,昭成也不會病情加重幼年夭折。不要說榮華乃過眼浮雲,當真正享受過這些浮雲後,誰會徹底放的開?


    至少,昭娖認為她放不開。


    她望著那馬車上精致的花紋,眉頭皺起。身邊的項籍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輛馬車。


    凝視一會,項籍倒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麽,“無甚好看,回神了。”說著朝著昭娖的背上一拍,項籍手力不小,對著現在是男孩身份的昭娖也不會憐香惜玉。昭娖就這麽差點被項籍拍的撲街。


    虧得是這段時間以來每日習武,身體比以往都要強些。不然被項籍這種力道的一拍早已經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昭娖一腳踏出穩穩身形,回過頭麵有慍色。


    “阿籍,汝方才做甚。”


    項籍也不管她臉上的慍色,他微微彎下身子對她說道,“汝方才那般,可是憶起往事了?”


    昭娖一愣,倒也不否認。她點了點頭。


    “嗬”十二歲的少年輕輕發出一聲嗤笑,他轉頭看向那些貴人的馬車,“往事可無半點用處,若是想要,那麽搶奪回來就是。”


    這話不由得讓昭娖仔細地打量麵前高了她一頭的項籍,項籍明明還是十二歲的稚齡。毫無精致二字可說的臉上一雙眼睛格外有神,眼中含著頗為不在乎的光。昭娖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在乎什麽。


    她扯動了一下嘴角,轉過身去。


    “汝說的對,往事無半點用處。若是想要奪回來便是。”


    大街上擠擠攘攘的都是出來打算觀望越地男兒競渡的英姿的人,其中不乏泛春心的多情少女。少女們三五結成一群麵色緋紅,一笑一嗔都是風情。


    此時不但是少女春心泛濫的時候,而且是多情兒郎尋覓意中人的時候。一時間昭娖都覺得有些像春社那時候了。


    青色的寬大衣袖隨著主人走動的動作微微擺動,今日是會稽郡裏競渡的日子,除卻郡裏的貴人外,黔首不宜乘坐馬車入內。


    他也想看看這勾踐曾經君臨過的都城,十六七歲少年的心裏也有一個報仇雪恥的夢。但是他到底還不如勾踐那般能忍辱負重。舞象之年憑著從幼時便積累下來的仇恨,想要報國仇家仇。


    多日來在長江上疾行給他的衣袂染上一層水氣,和這吳越的濕氣甚是相宜。


    春心萌動的少女們看見他,眼神變得古怪。紛紛避開來,似乎不願意和這位青衣少年有什麽接觸。


    昭娖此時兜著袖子裏的秦半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買些小食來填充一下肚子。天下安定了兩三年,賣小食的小肆還是有的。


    正當她走在項籍身邊暗暗苦惱時,旁邊一個越女不知怎麽的避走過來,因為走的太急不小心撞到了昭娖身上。


    那名越女雖然身材嬌小纖細,但是奈何行走速度過快撞上昭娖身子的力氣有些大。


    昭娖手臂莫名的挨那麽一下,立刻疼的齜牙咧嘴。她揉著自己手臂抬起頭來找那個撞自己的罪魁禍首,卻發現身邊的那些越女好像遇上什麽猛獸似的個個唯恐避之不及。


    她伸手揉揉手臂上的痛處,轉過頭對項籍道“吾去那處看看。”說罷,便是一頭紮進了越女堆中沒了蹤影。


    項籍眉頭一皺,現在離競渡的時辰還早,並不急著趕往叔父那裏。他也就袖了手站在等。


    越女個個在身上佩帶了香草,因此昭娖這一頭紮進去先被各種味道給弄得差點沒眼淚長流。越女們沒有注意到這總角小童她們隻顧著紛紛讓開去。


    昭娖倒也順利的出了越女圈。抬頭就望見一片青色的衣角。


    “韓?”昭娖認出那是舊韓的服色,這個沒什麽奇怪。人總是有慣性,各地有各地穿衣的習慣。這習慣已經延續了百年不是秦人說變就能變得。


    韓地的人跑到會稽來難道也是為了看競渡麽?昭娖心中奇怪。衣角擺動的幅度並不大,並不像那些不知禮儀的黔首,這人應該是士人。


    她身邊的越女急急避開去,不一會倒隻有昭娖站在那裏了。


    昭娖抬高了頭去望那篇衣角的主人。端得這一看,她自己差點沒看呆:一雙鳳眼斜飛入鬢,麵色如玉,輪廓竟然是要比身邊的那些越女們都要柔和幾分。青衣少年抬首望著不知何處的風景,美目中光波流轉,更是為他出色的容貌添了一份麗色。美中不足的,是那唇色淡淡的,望過去似有不足之症。


    瞬間昭娖有些明白為何那些越女都紛紛避讓開去。對著這麽一個麗人,隻要是個女人尤其是容貌不及對方的時候,壓力都會暴漲。


    男人……是難有這般標致的容貌,瞧瞧那人,身姿並不算高,在身上那襲寬大的深衣的映襯下甚至還有些柔弱。該不是哪家女子換上男子衣服裝扮而成的吧。聯想起自己眼下換上男裝裝男人的事情。昭娖有些了然。


    眼下春秋戰國的風氣依舊延續,對女子是沒有過多的束縛。女子可以大大方方出門不必包頭包臉擋住自己的容貌。雖然秦法沒有明文規定女子不可穿男子衣服。但是到底還是不好。


    她稍稍上前走了幾步正好走到那襲青衣前,青衣少年見一秀氣小童站在自己麵前不由得愣了愣。


    昭娖雙手攏在袖中朝著他一拜,然後用夏言輕聲道“女子為麗人,何故著男裝?”


    那玉麵上一聽到她的話立刻就僵住了。


    昭娖不等對方說話,又是攏手行禮就鑽進了女子堆中。連個確認都沒有。


    少年玉麵上露出點點怒色,開口用晉語道“吾為女子?”聲音低沉帶著少年人獨有的嘶啞,完全沒有女子所有的柔媚。他抬首欲尋那個童子,卻發現人早不見。


    當然這一切已經不為昭娖所知了。


    項籍等人等的有些火大,他本來耐力不佳,多少次有些甩手就走。但是強壓下一股火留在原地繼續等。


    昭娖從鶯鶯燕燕的越女們中走出來,身上染著女子身上香草的味道。見著項籍眉頭深皺,便知他心中不耐。


    昭娖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衝著項籍攏手稍稍一拜,“吾讓阿籍久待。”


    項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前走。


    她差點被拉的一個踉蹌,但是心中讓人久等的歉意還是叫她任由項籍拉著她的手腕。


    “那些虛乎的禮儀就少擺了。”項籍臉上露出近乎厭惡的神色,“那些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實際的效用。”


    **


    幾百名越地年輕丈夫,赤*裸著上身露出精壯的胸膛。小麥色的肌膚上有青色的刺青。他們的頭發披散著,這些使得這些越地男兒們更加有原始的血性。


    在岸上觀看的越女們麵色緋紅,眼睛眨都不眨盯著那些丈夫身上健美的肌肉線條。在這個血色的時代,男子隻有這般孔武有力才能贏得女子喜愛。


    會稽郡守在主位席上宣布競渡開始。


    “喝——!!”舟上赤*裸上身的年輕丈夫嘴裏集體發出一聲長嘯,舟上的鼓手猛的敲擊鼓麵,舟手奮力劃動船槳。舟如同出了弓的箭飛快的向前疾行。


    舟鼓擂擂,像是戰場上的戰鼓。令人血脈噴張,恨不得也脫衣跳上舟與那些丈夫一起前行。


    昭娖混在那群興奮不已的越女中被各種香氣熏的頭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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