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娖一個人躺在榻上了,周遭安靜的有幾分恐怖。她習慣性的屏住呼吸去聽身側的聲響。若是平日她一定可以聽見那輕淺的呼吸聲。而今夜她除了一片的寂靜外什麽都聽不到。


    這時,她想起來了。是了,項伯和她換了個房間。


    小孩子說的那些話,自然是沒多少人當真。畢竟張良光是從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楚貴族裏一向有搞基傳統,但是項伯也不相信堂堂楚國公室昭氏之後竟然甘心雌伏於男人身下。為了以防萬一,幹脆和昭娖換個房間。他和張良一起睡去了。


    昭娖略有些煩躁翻了個身,本來她一個人獨自睡是非常方便的。可是她竟然有些不習慣了。她惱火的伸手一抓。到底對那晚張良外袍的溫暖還是有些眷念。


    **


    婦人把那小孩痛打了一頓,小孩子瞅見張良和昭娖也不如以前那般活潑甚至有些躲躲閃閃。


    昭娖對這個麵黃肌瘦的孩子沒多大惡感。見著他懷裏抱著比他人還要高的柴火蹣跚著向他和母親居住的屋子裏走去。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是做力所能及的家務了。


    昭娖攏袖站在那裏,見他抱著那柴火走的吃力,便走過去一把提起那捆木頭放到房間門口。


    “阿姊?”小孩子呆呆的站在那裏道。


    “不是阿姊。我是丈夫。”昭娖把柴火放下後拍了拍雙手。


    “可是……”小孩半歪著頭。


    昭娖笑歎口氣,伸手從袖子裏拿出一塊飴糖來,放到小孩嘴邊。小孩見是給他吃的,也沒客氣張嘴就含在口裏。庶民平日一餐有著落就很不錯了,不可能還有多餘的錢來吃飴糖之類的東西。


    “吃了之後,就要長長記性了。”昭娖見那個孩子把糖在嘴裏卷來卷去發響說道。


    “善!大善!好一個‘良將之統軍也,恕己而治人’張子所言果真中我心啊。”屋內突然傳來項伯的大笑聲,想必是和張良聊到興頭上。


    “卡擦卡擦”小男孩把飴糖咬得咯咯響,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瞅著她,“阿姊,身叫做軍啊。”


    “不是阿姊。”昭娖沒好氣的瞪了那小孩一眼,起身。此時吳丫手裏持著木盆走進來,裏麵都是昭娖近日來換下的貼身中衣,這些中衣都已經被洗過了放在盆裏。


    “少主。”吳丫開口就是帶著吳地口音的越語,“衣裳奴女已經都洗好了。”吳丫當初見著昭娖那些換下來的下裳上帶著血跡嚇得半天張著嘴。


    她此時還沒到女子來天癸的年紀,甚至還不知道有這回事情。看到這些衣服的第一反應就是昭娖受傷了。但是昭娖命她趁著沒人的時候趕緊拿到溪邊洗幹淨而且不許說出去。家奴總是唯主人馬首是瞻,況且昭娖待她一向不差,因此昭娖叫她沒張揚她也真的大清早去浣衣了。


    “辛苦了,去歇息一會吧。”昭娖道。


    “諾。”吳丫端著木盆趕緊去了,在休息之間她還要把這些洗好的衣裳晾曬好。


    昭娖伸手摸摸小男孩的頭,便起身走到原本她所居住的那間屋子門口。


    屋中的對話還在繼續。


    “張子果然才識過人,令我自愧不如。”項伯說道,“人中之鳳兮,鳳兮啊。『雅*文*言*情*首*發』”


    張良淺笑,眼眸下一層淡淡的青色。“良擔不得此言。”和昭娖呆過一段時間,他知道楚人若是誇獎一個人是鳳,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稱讚了。


    “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昭娖在門外輕輕默念出一句,她曾經給張良讀了一段時間的書。對上麵內容也知曉一二。


    項伯聽見門那裏傳來聲響,轉首望去“是瑜嗎?”


    昭娖在門外答應了一聲,推門進來。


    攏手向項伯一拜,然後和張良見過禮後,昭娖也脫履坐在席上。


    張良的氣色有些不好,臉色比前幾日相比有些蒼白不說,昭娖還瞧見他眼下的淡淡青色。昭娖眼角餘光瞟了眼項伯,心中不禁想:難道是項伯夜裏有打鼾的習慣,擾得張良不得好眠?想起曾經住在一個屋簷下,項伯也沒那麽大動靜。昭娖不禁向張良投去疑惑的目光。而張良淺笑著,目光都沒怎麽放在她的身上,一直都是看著項伯。似乎從她入座開始就忽略了她這個人。


    “瑜,你在家時都讀過什麽書?”項伯轉首問昭娖。


    昭娖微微低下頭笑著答話。她時不時抬起眼朝著張良那裏投去一瞥。張良卻如同那些儒生一般,端坐在那裏雖然臉上並不是不言苟笑的那般嚴肅,但也讓人察覺不到多少可親。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裝作什麽都沒有。


    張良一改平日在屋內長時間看書的習慣,在蚤食過後就會出去一直到夕食才會回來。雖然有時會和項伯談論一二,但並不會久留。昭娖此時覺得張良就是晚上在這裏隻是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是在外麵。有時候他見到她也不過是點頭一下,似是在躲避什麽嫌疑。


    昭娖想起那個天真的孩子口裏說出來的話,再聯係到他最近的所為。她頓時有些啼笑皆非,隻不過一黃口小兒的信口胡說,她還沒怎麽樣,張良倒是急著撇幹淨了。想到這裏心中莫名的悶疼起來,還有些酸夾雜在其中。


    “把我的那些書簡尋來。”昭娖低下眼來,對一旁候命的越夫命令道。


    越夫略帶些驚訝的抬起頭來,突然又意識到不可以直視主人的臉又慌慌張張低下頭去,“少主,那些竹簡不是都給亭長收走了嗎?”


    昭娖一愣,看著他半餉想起的確自己平日裏用來解悶的那些竹簡已經被收繳了。她垂下目光,站起身著履就要出門。


    “少主,您這是要到哪裏?”越夫趕緊跟在她身後。


    昭娖停下步子,剛要開口讓他留在原地,但看著他甚是恭謹的背脊還是道了一聲“隨我來。”


    **


    齊地風光好,春日裏更甚。眼下已經不是遊玩的最好時期,甚至那些出來和自己心上人幽會的齊女此時也不像前些日子裏那般頻頻向心中的兒郎表達愛意。而是個個拿起來麻線開始紡織勞作。


    街道兩旁都有販賣肉食的商人,甚至還有現場屠殺狗的屠夫在掛出新鮮的狗肉。在市裏大多為短衣之人,見著著士人裝扮的昭娖難免眼露驚訝。秦代將商人之類定類非常低,甚至品級高的官吏和貴族不可靠近市,若是有違反,必定嚴懲。當然,那些人也不可能紆尊降貴的跑到這裏來。但是士人到商人雲集的地方來到底還是不多見。


    “少主?”跟在昭娖身後的越夫見前方屠狗所散發的血腥臭撲麵而來,昭娖卻沒有半點要掉頭走的跡象。


    “比這更難聞的都聞過來怕什麽。”昭娖輕聲道。


    “奴怕這血腥之氣引來鬼魅,有損少主貴體。”越夫低著頭在昭娖身後道。他瞅著周圍人對昭娖時不時投來目光。這目光裏不僅有好奇,驚訝甚至還有那麽點猥褻意味的不懷好意的味道。


    他心裏也知道自家主人相貌長得過於女氣,甚至比那些少女還要貌美上幾分。若是身姿上若是有些丈夫的雄壯還好,偏偏是比那位有些婦人好女之姿的張子還要柔弱幾分。這難免就會招來別人的輕視。


    而昭娖也知道這些,不過她大多不把這些人當回事。她倒也明白自己的士人身份讓那些人有忌憚不敢輕易做出歹事。還別說這真的鬧出事來,就算她得不了好,那些人絕對也別想得多少便宜去。


    這一路大搖大擺逛下來,昭娖沒有買多少東西,也沒瞧見多少有趣的東西。很多貴族裏把玩的好東西也不會在這裏出現。這會因為世道沒有十幾年前的兵荒馬亂和征戰連連,糧食產出這些年積攢下來漸漸的可以勻出些用來釀酒。最終,昭娖挑了一壇酒讓越夫抱著回去。她自己再一個人去四處轉轉。但是這回她不會再跑的太遠更不會做出傻乎乎迷路了的事情來。


    此時大多數齊人和天下諸人一樣忙著自己的生計,農夫耕田,女子紡織。偶爾也有遊俠兒出入其中,但是在秦法的震懾下,那些昔日在諸國之間任性妄為甚至大多數國君都拿他們無可奈何的遊俠兒已經成了秦法重點打擊對象。各國的律法都不如秦國酷烈嚴格,他們能容下遊俠兒的存在,而秦國對遊俠兒卻是深惡痛絕。因此這些遊俠兒在六國統一後受到了嚴厲的整治。但是遊俠兒卻沒有在秦法的眼皮子底下消失,雖然秦法嚴苛,當時實際上各郡郡守治理都是有自己的那一套,隻要那些遊俠兒和六國舊貴不鬧出事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他們去了。


    遊俠兒們頗有些桀驁不馴的半披散著頭發,腰間雖然不再掛著劍,卻也改不了他們滿臉誰也瞧不上的神氣。這些人眼高於頂,要是幹出些稍微出格的事兒還當真不稀奇。


    而昭娖就是遇見了這不稀奇的事兒。


    野外,竹筐裏的野菜被拋得到處都是。農夫怒目圓睜,兩隻袖管都擼起來要和麵前兩個遊俠兒拚命。昭娖對齊語並不熟練,但是聽大多還是沒問題。這站在稍遠的地方一圍觀竟然是為了保護費的事兒。


    所謂遊俠兒,雖然稱呼裏有個俠字,但是說到底不過是黑社會小混混罷了。不然法家對這種生物深惡痛絕?


    小混混幹出欺詐的事情完全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去招惹那些官吏,遊俠兒是不敢的。但是有些性情壞些的拿著農夫戲弄……那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齊人也是性情非常不溫柔,好技擊。若是真打起來雙方都沒武器的情況下還真說不準是誰吃虧。


    但是如果是多對一的情況下,而且都是壯男。這勝負就非常明顯了。農夫明顯氣不過自己辛辛苦苦采集來的野菜被這個幾個惡少年掀了,他兩隻袖管都擼到胳膊上直接打上了。這時候人還沒完全脫離戰國時代的血性,有事忍耐力也不高,直接動手開打才是他們眼裏的正道。至於後果……等打完之後再說。


    這不公平的對決很快就分出了個高下,那農夫被好幾個惡少年按倒在地打的耳鼻出血,眼睛上青腫。可是那幾個卻並不因為農夫的落敗而打算停手。


    她抬眼間在眾人身後不遠處的林子裏隱隱約約似乎有她眼熟的影子。


    昭娖眼看著就要鬧出人命來,放下一直攏在袖裏的手,手掩在袖下手握住匕首的握柄。


    “汝等欲何為?!”昭娖輕聲走到一個惡少的身後,一手拎著個少年的發髻一把扯起來。和那些人說理根本就行不通,用最原始的方法才有效。


    她手指深深扣緊那遊俠的發髻,但是她眼角瞅見他頭上發絲裏的虱子時。昭娖頓覺一陣惡心,抬起腳一用力踹在他的膝關節上。昭娖是練過幾年的武,所以力氣根本就不小跟別說是她怒氣之下施加的。那個遊俠頓時撲倒在地。她


    “你為何人!要你管事!”遊俠兒沒料想竟然會跑出昭娖這號人來,冷不及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秦法令,若是尋釁鬧事罰作鬼薪。”昭娖狠狠拍著雙手,聽見少年發問她也抬頭說道。


    “要你多事!”那兩個少年聽見秦法二字怒意更甚。也不逃走徑自撲上來要和昭娖揪打。她一身長曲裾,雖然下擺寬大但也不必短衣來的方便。但是她雙手一展,側身避過少年的攻擊。


    拳頭虎虎生風朝著她臉打過來,她在側身躲避的同時一手抓住那隻從臉側擦過的拳頭,將人猛地拖拉出去一掌如同閃電砍向脖子。


    手掌一擊砍中對方脖子,立刻身子如同懶蟲一樣軟軟倒下。


    “啊——!”昭娖身後傳來一聲痛乎。


    一個少年倒地翻滾慘嚎,他右手手掌已經齊齊被斬下。鮮血噴湧而出,他完好的左手按住傷口在草地上輾轉哀嚎不止。在他的斷手旁是一顆偌大的石頭。


    剩下的那個少年怔怔的看著倒地的同伴,牙齒打顫著抬頭去看那個將人手斬下的人。


    那人容貌甚好,甚至秀美比女子。他膚色瑩白在光線下越發剔透,這樣一個人放在平日絕對能引來不少人的目光。而此時他的眼低斂著,黑色的眸子裏幽深不可見底,似是所有光都被吸入其中那般深沉,偶爾在眼中流動的是凜冽的寒意。而比他容貌更讓人吃驚的是他手中的鐵劍,鐵劍上一滴滴向下延淌著鮮紅的血滴。一滴兩滴落在腳下幽綠的草地上。


    那劍劍身有著複雜的花紋紋路,很明顯不是普通士人能使用之物。


    昭娖也震驚的說不出話來,這個人她也認識。


    緩緩抬起眸子,黑曜石般的眼眸望向那個此時驚駭不已的少年。他似是歎氣般的呼出口氣,手一振將劍身上的血震去。


    “若是公平交手也就罷了。”張良宛如好女的麵容上泠泠的都是冷意。“可從人背後下手的陰毒手段卻是讓人不齒。故我出手相訓。還望牢記。”他一步一步朝著那個少年走去。


    昭娖早從張良那裏聽過他殺過人的事情,但是親眼所見和平日那個溫潤如玉的青年還是無法聯係到一起。


    “張子!”她喊道。


    但是她快,卻比不過張良手中的劍快。她見著張良舉起手中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然後斬下,鮮血飛濺而出。


    昭娖突然周身寒意肆意。她想不到這暖意的春日裏竟然可以這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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