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位似乎也有些愛開後輩玩笑的長者,昭娖除卻一開始的不適外,倒也漸漸放的開。『雅*文*言*情*首*發』老人家和張良相談的格外盡興。昭娖在一旁聽著。雖然並不發表意見,但也能明白他們所說的是什麽。至少不至於一頭霧水。


    “霸者,製士以權,結士以信,使士以賞。”張良雙眸沉靜,“攻城則不拔,圖邑則不廢,二者無功,則士力疲弊。”他安坐於茵席上,背脊挺的筆直沉穩不動。張良麵容如靜水般,語調裏夾雜了貴族式的溫和。即使沒有少年人揮斥方遒的激情,但讓人覺得他值得相信。


    昭娖坐在那裏,抬眼看他柔美的側臉。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她想起的是這句話。張良日後必定比那隻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鳳鳥更加奪目。


    那麽真到那時,她又會是怎麽一番光景?昭娖心髒突然被攥緊,緊的她心口一陣疼痛。放置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在袖下收緊,指甲紮進皮膚裏。她慢慢轉回目光,沉默著。


    昭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多好的一塊材料,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的準。她知道他將來會是那麽的璀璨,劉邦幾乎對他是言聽計從。她呢?她會如何?是死在爭亂中還是淪落為一個徹底平平無奇的婦人。


    她垂下眼,滄海君的聲音漸漸離她遠去。留下的是張良的溫潤嗓音。但是最後這他的聲音也逐漸遠去,隻留下她一人在原地。


    滄海君細細咀嚼張良的話,眉頭微微皺起,“授你兵書之人,乃那位賢者?”


    “良也不知,那位長者自稱黃石公。”張良答道,至於黃石公對他說的‘可為帝王師’一事沒有提及。


    滄海君想了又想,最後隻道“你得黃石公相助,莫辜負這一番奇遇。”


    張良直起上半身,跪道“謹遵長者之言。”說罷,又是一拜。


    考慮到滄海君年齡已大,不再適合徹日暢談。張良帶著昭娖告辭。此間的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微風吹來,過廊兩邊卷上的竹簾下垂著的流蘇微微擺動。


    張良見昭娖臉色有些蒼白,不禁伸出手扶住她的手臂。


    小童引著張良和昭娖出了大門。


    到目送他們上了馬車之後,行禮相送。


    “子房,你當年……?”昭娖坐在馬車上壓抑住心中方才那些情緒壓低了聲音問道。話沒說透,但是意思是卻是很明白。


    “嗯。”張良輕聲答,“我五代相韓,但故國卻為秦軍所滅,秦毀我韓社稷。此等大仇若不圖報,恐無顏麵去見先祖。”


    昭娖坐在那裏,心中有些糾結。其實她經曆了楚國被滅這件事情,對秦的觀感也不好。任誰差點命都被取掉,還能對差點取自己性命的人滿懷崇敬。這種已經不是正常人的範疇了。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張良道。此言原本出自孔夫子,說明白一點就是如果別人欺負你了,如果忍受,又來用什麽來回報這種德行,別人欺負你了,直接一耳光甩回去。


    同樣張良當年刺秦也是如此,既然秦滅他家國,那麽他刺殺嬴政也不過是以直報怨。


    昭娖麵無表情,肚子裏把那些斷章取義說啥德以報怨的人給腹誹了個遍後,才斟酌著開口“刺殺始皇,但秦仍可以由趙政之子傳承下去。”殺了始皇,最有可能是由長公子扶蘇繼位。『雅*文*言*情*首*發』在民間,扶蘇仁厚的名聲遠比他父親要來的更得民眾擁戴。


    “敢問子房,若是射鷹,是一箭上殺,還是隻中其趾。令其輕傷卻可振翅高飛?”死了一個國君還有繼任者,如果這個繼任者做的好,那麽對這個王朝的損害並不大。那麽那個遭刺的國君也就成了被箭射傷的趾,雖然痛但是不會引起太大變化。


    “若欲向秦複仇,何不將其攪個天翻地覆?”昭娖這個想法在楚地尤其是對秦不滿的楚人的共同想法:若是平常安生過日子就算了,要是真的鬧起來不把秦攪成亂糊一片不太對得起秦楚世仇。


    張良楞了楞,然後不禁莞爾。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昭娖說完這句話,她抬頭去看張良,卻見他單手支頤,唇角帶笑。昭娖望見那雙黑眸,眸中的情緒看得並不真切。昭娖突然覺得自己那些話當真是多此一舉,這麽多年張良應該也能明白他該怎麽走下去。這一番話倒是顯得多餘和可笑。


    心裏酸澀,唇角牽強的扯出一絲弧度。轉過頭不再去看那張對於男子來說可能太過於柔麗的臉。


    張良見她突然轉過頭去,神色間隱約有不忿和傷心。一時間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怎了?”他從袖中探出手去攬她雙肩,誰知手指剛碰到衣料就立刻被她避開。


    “剛才說那話,你定是在心裏笑話我吧?”昭娖也不玩什麽‘我的心思要你猜’的遊戲,直接開門見山道。她瞪圓眼睛,雖然已經盡力壓低聲音,但是聲音的顫抖還是能聽出她話語裏的哭音。


    “怎麽會?”張良隻覺的明明方才還在興致勃勃的說話,怎麽現在就滿臉怒容。


    “你就有!”昭娖眼裏含淚鬆開咬住的下唇道,“你就有!”話語剛落,兩大顆淚珠從眼眶掉下。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子的眼淚在情人眼裏是一把利劍,頭一回見她哭。張良連忙上來想要安慰她。但是等話到嘴邊,卻發現不知道要說什麽話才能哄的人收淚。在張良的記憶裏,女子要麽張揚肆意,要麽就是低眉順眼。昭娖這般說哭就哭,他當真還沒遇過。


    昭娖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眼淚全都擦他身上了。她雙手圈抱住他的腰。


    “子房,你是太好了。”昭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在你麵前我不管做什麽都比不上。”她臉貼緊了他胸前衣襟,落下的眼淚沁進他胸口的位置。


    “我和你差太多……你肯定要棄我而去。那玉我怕是終究要打碎還你……”


    話語剛落,猛然張良雙臂把她壓緊,昭娖身上一痛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匝緊的手臂中,即使掩蓋在幾層寬大的衣袖下,昭娖都能察覺到透出來的憤怒。


    “勿妄言!”張良抱緊懷裏的少女,在她耳畔幾乎是用盡所有的自持力才沒有將她揉碎在懷裏。


    “良既已贈玉,阿娖應信良。”


    昭娖在他懷中一下子被他這話弄得好氣又好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的心並不是石頭,不會任由讓人轉移。出自《國風》。


    張良點了點頭“嗯。”


    傻子才信你!男人的情話什麽時候做效過了!


    雖然如此,但她還是不再哭,她側臉貼在他胸口上,聽從胸腔裏傳來的心跳聲,原來的情緒平伏下去後,昭娖覺得方才自己那番脾氣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阿娖曾說想要觀海上仙境。”


    “罷了,海上仙境可遇可不可求。”


    “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張良的下巴輕輕在她頭頂蹭過。


    這是昭娖第一次看見海,潮水卷湧而來拍打著岸邊。岸邊的不遠處的淤灘裏長著一大片的蒹葭。白色的茫茫一片,在吹來的風中搖晃著。和這邊的海水拍岸相呼應。


    鹹濕的海風吹在麵上,帶來和會稽不一樣的感受。張良和昭娖沿著海灘走著。昭娖轉頭望向身側的海麵:寬闊無邊,永遠都望不見邊。


    張良也向海麵投去目光,似乎被這寬闊無邊的景色勾起了什麽,眼帶懷念道“少時讀莊子,每每讀至‘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總覺得莊子所思所想甚為瑰麗。後來至齊。才知莊子所言也不盡是虛想。”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昭娖念著張良方才說的逍遙遊中的一段句子,停住腳步,看著那一片海麵。“或許正如莊子所言,海中真有鯤這等不知幾千裏之物。”


    昭娖看著海水湧動拍岸,不由得走過去稍稍提了衣裾蹲在那裏伸手去觸及圈起的千層雪。


    手指沾濕了,她飛快起身,走到張良身邊。她拉起他袖中的手。張良掌心溫暖幹燥,被她手指一摸,沾上些海水頓時將兩人的肌膚貼合在一起。


    雖然不知道以後的路究竟會怎樣,至少現在她和他是一起走的。昭娖笑想。


    回棧舍之後,下車見一發上束纓少女和一少年執手而過。


    張良瞟了一眼那少女頭上的紅纓。


    回到房間稍作休息整理儀容後,傳來幾聲敲門聲。吳丫放下手裏的篦子,就去開門。


    “先生。”吳丫開門見得深衣下擺上熟悉的佩飾,連忙垂了頭站立在一邊。


    房間並不是很大,吳丫那聲先生被昭娖聽在耳裏,立即用手撫了一下深衣下擺起身。吳丫聽見張良進門,立即倒退出房間,還不忘把門給合好。


    “阿娖年幾何?”


    昭娖聽見他問年齡不覺有些驚訝,“十六。”


    “結纓之年。”張良輕笑了下,眼中望向她的目光中越發希望濃厚。昭娖被這希翼滿滿的眼神弄到的臉上發燙。


    女子結纓代表著已經許嫁,到了昏禮上丈夫會把妻子頭上的紅纓給親手解下。張良這話裏有聽著是事實,昭娖的年紀的確到了該許嫁的時候。但是有心人從這話裏就能聽出別外的意思。


    昭娖被他那短短一句話定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等到反應過來,她看著張良的眼角張了張口,卻發現什麽都說不出來。


    來的太突然,她已經不知道要如何來麵對了。昭娖頗為慌亂的別開眼,不再注視那雙讓人心亂的黑眸。


    她轉過身去。等了好一會等心緒稍稍平伏才道,“沒有媒言,何敢結纓?”


    楚國的風氣總體開放,男女自由交往。往往父母都沒有什麽權力插手,而且楚地有著遠古流傳下來的習俗搶奪婚和貢獻婚仍在,但楚人一道談婚論嫁,雖然是尊重女方意見自由選擇夫婿,真的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是非常重視禮儀。就算男子和女方父親混的很熟,但形式上還是要找個媒人走個樣子。


    楚地如此,齊地這種奔放之國也這樣。齊國君王後因為和齊閔王太子法章日久生情,後來即使太子冊封她為王後,但是她父親還是斥責她“無媒而嫁非吾種也”。一輩子到死都不肯見這個王後女兒。


    “阿娖的假父在會稽?”張良走到她身後,雙手扶上她的雙肩。昭娖生父已經去世,所以若是要說媒,還是要從繼父那裏入手。


    “等等吧。”昭娖回首笑道,麵上還殘有方才的羞紅痕跡。十六歲在世人眼裏雖然已經到了嫁人的年齡,但是昭娖還是覺得有些別扭。有些接受不了自己一腳進入已婚婦女的階段。而且她完全沒有嫁人的準備。


    “好。”沉默一會後,昭娖終於聽見身後的溫潤聲音。


    **


    下邳一如既往的熱鬧,張良和昭娖再次回到下邳,買下一個頗為寬敞的院子。張良當年散盡三百家奴,弟死不葬。湊得重金隻求壯士刺秦。但那些重金終究沒有被他全部一股腦投進刺秦裏。還剩下一些,而且他在下邳為任俠,任俠總是會有一些來錢的路子。他的日子不會難過到哪裏去。


    張良在下邳不僅和那些遊俠交好,和那些同樣身為任俠的人也來往頗多。


    法家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任俠大多都一定的傾向暴力,佩劍聚徒屬,以犯五官之禁。秦朝以法立國,對遊俠是十分不留情麵。但是遊俠之風從春秋戰國開始已經有幾百年的曆史,而且在民眾中影響甚深。一時間是無法把遊俠徹底給抹去的。


    遊俠內,大多都是有一技之長的勇武之人。想憑借著自身的本事得到貴人的賞識。但是眼下卻不太可行了。


    張良外貌秀美如女子,但實際上文武雙全。再加上待人和氣且不失率直,因此在下邳的遊俠兒少年中頗受敬仰。


    “天下共主者,非將天下視作自家囊中之物之主,將天下視作私物者,一人得利,而天下病。堯知子丹之不肖,不足以授天下,乃權授舜。故天下得利而丹朱病。若授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一人得利。”張良嘴角噙著那抹貴族式的溫和微笑,向麵前的任俠說著他的主張。


    昭娖跪在一旁旁聽,不時仔細打量那名任俠的表情。任俠大多空有武力,其中不乏大字不認一個的文盲。


    那名任俠外貌無奇,但是勝在衣衫整齊,衣裳中線對準。他跪坐在茵席上,頭微微垂下對張良所說的話甚是恭謹以聽。


    昭娖聽到張良說起堯舜禪讓,心中不免輕笑一下。儒家講究為長者諱。曆史上很多不好的東西都被孔丘給去掉或者美化了。魏國史官記下的是“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而非儒家所言和平禪讓。不過能接觸到這種史料的一般都是貴族,平民大多能認識個自己的名就不錯了。


    眼前這名任俠顯然並不太通文墨,張良不會把話說的太隱晦,同樣也不會太直白,“憶往昔,國主任俠士,求賢者,雙手拱而天下治。惜乎!觀當今天下和堯舜聖人所在已麵目難識,世道不存啊。”張良說到這裏深深歎了口氣,垂下頭來。似乎為這世道深深不滿和無奈。他羽睫垂下掩去眼眸,臉上悲歎之情好似發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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