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攻城那日,.這樣的天晴正適合進宮。


    劉邦祭祀玩蚩尤不久立即宣布出兵。


    昭娖和張良同乘一輛車跟在劉邦車後。戰場上給男人乘坐的車自然不可能有四麵擋風的車壁。事實上,這輛木製的馬車除了腦袋上一個華蓋其他什麽都沒有了。


    腰上的劍隨著車輛的顛動發出細碎的響聲。昭娖轉眼看著那些連正經盔甲都沒有幾身的沛縣子弟兵。


    沛縣子弟兵們手上拿著長達秦製九尺的長戟。很明顯是從以前秦軍那裏作為戰利品收繳來的。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張良,然後整個人就楞在那裏。


    張良端坐在馬車上,雙眼極冷,不複平日的溫和淡雅的公子形象。那雙狹長的雙眸看著前方。雖然身體會隨著車馬顛簸,可那雙眼卻一直盯著前方從沒變過。漆黑的眼裏如同結上一層薄冰。


    昭娖轉過頭,男人對征戰殺伐總是有天生的敏感和衝動。即使他看起來有多溫和無害。


    沛縣軍行至碭郡外,連射戰書上牆頭都省下了。駐紮下來後,劉邦立即下令明天旦日時分埋釜造飯,立攻碭郡。


    士氣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要是落個“我竭彼盈”那真的是吐血都換不回的事。


    還沒紮營,劉邦剛轉身想要盧綰尋些水來,頭剛扭過去就望見張良站在身側。


    張良溫和一笑“沛公,軍井尚未挖好,不宜言渴。”


    劉邦點了點頭,接著轉過頭去,看著正在打木樁建帳篷的沛縣兵卒。大聲道“來來來!我也幫你們一起打!”說罷自己一卷袖子跑去搶過兵卒的錘子打起木樁來。


    他本來就是沛縣混混出身,做起這等活來隻見利索不見任何的別扭。


    沛縣的那些子弟本來就是和劉邦相熟的,見劉邦親自把膀子一甩來幫忙。神情也沒有受寵若驚,很自然的給他讓出個位置然後繼續熱火朝天的幹活。


    “日出兮——而作,日落兮——而息”兵卒們幹活著唱著以往唱過的調子。漸漸的迎合的人就多了起來。楚人好高調,有時候盡興了唱直到嗓子嘶啞。


    “兄弟們今日盡興的唱,明日我們殺上牆頭!”劉邦掄起錘子奮力的打樁說道。


    昭娖下了車,看見劉邦光著膀子和兵卒混在一塊打樁。劉邦紅光滿麵看上去這活他還幹的挺盡興。


    劉邦都去幹活了,樊噲周勃一行人自然也不會閑著。各自幫忙幹活去。


    帳篷搭好,飯食也烹煮完全。劉邦一把抓過缽,竹箸都不需要。手往身上衣服上擦擦直接一抓飯食往嘴裏一送。


    在芒碭山的時候雖然有妻子呂雉冒險來送飯食,但那時候提防著會不會有縣卒偷偷跟來。劉邦和那些沛縣裏一起逃出來的,在山中落草為寇,為了避免吃飯的時候什麽時候冒出幾個縣卒。怎麽快就怎麽來,竹箸不用手一抓直接了事。


    所幸劉邦用飯食是和張良分開的,他倒還記得自己那副樣子不能讓兄弟之外的人看見。


    “我們是死是活,能不能留著埋骨頭的地兒就看明天了。”劉邦丟下飯缽,.


    “大兄放心,兄弟們自然會不惜自己這條命的!”下麵坐著的樊噲拍胸道。


    樊噲和劉邦是連襟,都娶了呂公家的女兒。再加上兩個這麽一段路走出來。他說的話劉邦信。


    “以前攻打郡縣都順順利利的,這次恐怕也和以往一樣。”周勃道。


    “這可不一樣,那裏頭守著的可是從鹹陽來的。”劉邦胡坐在地,手搭在膝蓋上。“對付鹹陽來的,那可不能就用打野狗的辦法了。”


    “又有甚怕的,”周勃大笑“在秦人看來我們是狗是楚盜,可是獵戶抓狼,用的也是狗!狼犬相爭,未必就是犬敗!”


    頓時帳中笑聲一片。


    “周勃,你說的這話可真到我劉三的心頭上了。”劉邦大笑,身子朝周勃傾過去。“沒錯!在秦軍看來我們就是一群狗,但狗也能咬死狼啊!”


    “明日,就讓那一群狼看看我們這些狗咬不咬得死他們!”


    **


    “明日一戰,勝率子房覺得會有幾層?”昭娖問道。


    張良手裏將一張羊皮地形圖輕挑起放置一遍,“阿娖覺得呢?”


    “八層。”昭娖俯身拿過他剛看過的地形圖,展在手中看。“禍莫大於輕敵,抗兵相加,哀者勝。秦軍吏必定不會將沛公軍放在眼裏,若是開戰開始定會輕敵,輕敵則遭禍。遭禍則勢衰。即使中途醒悟過來,奈何先機已失,難挽回了。”


    劉邦這支沛縣楚軍從表麵怎麽看都是一支稀稀拉拉的烏合之眾,再加上敗給秦司馬軍想必被藐視已經沒多大懸念了。


    兵貴勝,不貴久。


    隻要占了先機,也可反敗為勝。


    張良輕笑不語,露出袖外的指尖隻圓潤的指甲。相比起昭娖所想的八層,他的把握卻還是要比這個更大。


    “成敗,就看沛公了。”張良道。


    昭娖聽見,如同聽了什麽好笑的話般笑得全身發顫,等到氣順了些才抬頭道“我看與其是看沛公,不如是看你張良張子房。”


    她對於劉邦的印象最深的莫過於“為之奈何?”說是看劉邦自己,其實他運用的也是張良等謀臣的計策。


    明日會如何,昭娖真心有些期待了。


    可惜,她沒有看見。張良跟隨劉邦攻城,但是卻把昭娖留在後方。讓昭娖跟來而不是留守在留縣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若是更想一步已經超出他能容忍的範圍了。


    昭娖雙手攏在袖中,被留在帳篷裏,望著一隻沙盤,沙盤上有小型的山川河流,她觀望一會便轉身出帳。


    今日天氣一如前幾日好,昭娖想起昨日張良觀夜象所得的話語,隻覺果然夠準。後方留下不多的兵卒駐守,顯得那幾隻營帳格外寂寥。春日晴天格外讓人心情舒暢,但昭娖心裏卻並不是那麽好。前方戰況如何也沒有人告訴她。而她還必須守在這裏等張良回來。


    這種除了等待之外什麽都做不了的無力感真是糟糕透頂。


    昭娖站在營帳前,向著劉邦離開的方向眺望一會。心裏煩躁的就像一隻貓在拚命的抓,抓完之後疼的要死還沒完,那些傷口又鮮血淋漓比撓的時候更難受。


    前方到底如何,她真的想知道。


    碭郡城門前,屍體垛了一碼了。攻城所用的雲梯已經搭上一個城牆口,但城牆上的秦兵立即朝下放箭,將雲梯上的兵卒射下。


    “衝啊——!弟兄們——!秦人不讓我們活!我們和他們拚了!”樊噲手中尖刀一指城牆,自己身當前鋒不顧射來的秦軍流矢率先衝了出去。沛縣子弟們也受他的感染扛著雲梯之類的攻城器械就往前麵衝,前麵的倒下了後麵接著有人補替上。


    劉邦站在後麵看著牆頭上黑潮湧動,眉頭蹙起。


    “傳我命令,不許任何人後退,若是違反此令者,陣前立斬!”劉邦雙手背在背後,對身邊的盧綰道。


    “嗨!”盧綰叉手應道立即就去傳令。


    “令左翼投石向前掩護!”劉邦下令道。


    “嗨!”周勃應道。


    赤色大旗立即改變揮動方向,守在投石器旁的兵卒立即拉好投石器上的機關。比起一開始的流氓作風。現在手下的那些沛縣子弟兵已經有很大改觀了。


    第一潮進攻大潮已經退下,第二波已經扛著雲梯朝著城牆而去。


    “射!”


    一聲令下,好幾台投石器立即一反,架在上麵的石頭立刻被拋出去。石頭在半空劃過一道半拋物線徑自砸在城牆上。有些甚至直接砸落在女牆內。黑色浪潮被一塊塊石頭陷落出一個個缺口,缺出來的缺口立即被下一潮黑色彌補。


    投石機砸來的石頭將城牆上撕開一條口子,衝到城牆下的兵卒馬上將雲梯搭了上去。上到半路上麵的秦軍立即倒下來滾燙臭氣衝天的糞水。


    雲梯上的兵卒被滾燙的糞水一澆發出慘叫掉落下去。糞水被燒開臭氣更是熏人,血腥味糞便臭味混合在一起令人聞之作嘔。


    石頭不斷從投石機上砸飛過來,守城的秦軍被落下而來的石頭砸中直接沒了氣息,有些被砸斷了腿腳。城牆內外血跡斑斑。


    等到午時收兵的鳴鼓聲響起,劉邦正欲離去,張良一把拉住他。


    “待到回營,沛公定要悲色大聲泣下。”張良烏黑的眼眸看得劉邦心中一凜,點了點頭。


    昭娖是在夕陽都要落山的時候,聽到營帳外有騷動,立即出賬。


    劉邦一雙眼睛鮮紅和泡過血似的。


    “開祭台!”一聲大喝。


    “嗨!”中涓周勃大聲應下立刻去辦。


    很快祭台就搭起來了,上麵擺著五月祭祀亡靈用的牲畜頭。


    “兄弟們!我劉季對不住你們——!對不住你們啊!”劉邦呼天搶地一頭砸在地上大聲嚎哭起來他眼裏噴湧兩道淚。他跪趴在地嘶聲力竭。頭對著碭郡城門的方向。“我劉季帶你們出來原本是大家被暴秦逼得活不下去了啊!誰料想你們會喪命此處!!哀哉——!”


    “我劉季對不住弟兄們——!對不住啊!”劉邦對著碭郡城門方向發生大哭。一旁的周勃盧綰奚涓也跟著痛哭起來。


    昭娖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就是劉邦帶著一大幫人痛哭流涕。


    她立刻看見了袖手一旁的張良,再回眸看痛哭的劉邦。劉邦直起身,大聲道“我將兄弟們帶出來,卻沒有讓你們好好歸家。這是我的罪過!秦軍不肯給我們沛人留活路,凡攻下城池都坑殺殆盡,雞犬不留!我劉季為了掙出一條活路,這才帶著弟兄們前去討伐,兄弟們……兄弟們!!”劉季嚎啕大哭。


    哭著他手握住腰間的劍,“鏘”的一聲將劍拔出。


    “沛公!”


    “大兄!”


    在場的人沒有想到劉邦竟然會把佩劍抽*出來,紛紛驚訝大喊。


    “我劉季愧對死去的弟兄,今日便以一死以謝死去的弟兄們!”說罷,他就把手裏的劍往脖子上架。


    “不可!不可啊沛公!”


    “不要這樣大兄!”


    周遭的人傻了眼,等到劉邦作勢要抹脖子的時候趕緊衝上來,按的按胳膊,拉的拉手。愣是把劉邦給撲壓在地上。


    “放開我!盧綰樊噲你兩個兔崽子放開我!我現在不死以何謝罪!”劉邦被一幫老弟兄壓的死死的,手上的劍早被周勃一腳踢得老遠。劉邦不停掙紮,身上手腳全被盧綰樊噲周勃幾個壓緊了。生怕他一個掙脫跳起來又要自盡。


    “沛公您要用來以謝戰死將士的不是您的死!而是碭郡秦軍的鮮血!”一記略帶沙啞的暴喝從祭台旁傳來。


    鬧糟糟的眾人頓時安靜下來,轉頭看向聲音的源點:一個青色深衣少年站在祭台旁,臉上悲憤莫名。


    “沛公以自己一死以謝陣亡將士固然成全您的仁義!可是這些沛縣子弟又該如何?!”寬袖一振指向下麵的沛軍。


    “秦軍凶殘無道,您一死這些沛縣子弟又該由誰來庇佑!”


    盧綰最先反應過來,轉頭看向劉邦,“沒錯,大兄你一死,誰又來帶著我們抵抗暴秦!害死我們沛縣子弟的是秦軍!”


    “請沛公以反秦大業為重!”不知道誰帶頭吼了一聲,接著那些沛縣子弟們收到了感染也大喊起來“反秦!反秦!”


    長戟揮舞在夕陽的血色中,格外的淒涼。


    “秦喪我良人兮——”劉邦發出一聲長嘯。無盡的悲愴。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昭娖帶頭高唱起楚人祭祀陣亡兵將的祭歌。沙啞的歌聲引起沛軍裏的一陣陣低低的壓抑哭泣聲。


    隨後一個人接下去唱“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越來越多的沛縣子弟加入進來,低沉嘶啞的歌聲在這篇營地上回蕩著。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雄渾嘶啞的歌聲中長戟上下舞動,露出無盡殺意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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