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楚營鬧哄哄的熱鬧,.兩隻酒樽,還有酒爵。沒有幫忙斟酒的美姬,全部要勞動自己的一雙手,陳平一身士人常著的青色深衣跪坐在席上。他伸出手從桮笿裏拿出一隻耳杯放在昭娖的麵前。


    “平帳中隻有酒而無好肉,還望昭大夫海涵。”說著陳平又一手挽過寬袖,給她斟酒。尊卣,彝,觚等器物盛酒,爵和角斟酒。略帶渾濁的酒液從酒爵裏傾倒進羽觴裏。


    食案上是按照禮記上的左肴右羹,炙肉在外,粘醬在內,酒漿處右。一張食案愣是擺放的井井有條。也就是這些學習過禮儀的士人才會處處講究。要是換了外麵的一個軍士,直接抓起酒肉就吃,那裏還管這多的叫人頭疼的禮儀?


    兩人對案而坐,昭娖看著他袖中探出的修長手指。手指肌膚白且細,於青色的衣袖相互映襯著格外好看。


    “陳君子哪裏的話。”昭娖對陳平的客氣話笑笑。兩人相讓一番後持起麵前的羽觴。昭娖對案上的魚肉並不碰,而是一味的喝酒。陳平端坐在她對麵,手中持著那隻還未動過的羽觴,看著她一觴一觴的灌酒。


    最終,陳平放下手中的羽觴俯身按住昭娖取酒爵的那隻手。


    “多飲無益,還望三思。”陳平的手輕壓在她的手背上,盡管隻是輕微的觸碰,陳平的體溫也順著兩人交疊的那點肌膚傳到昭娖手上。


    昭娖垂下的睫毛微微一動,壓在酒爵上的手指一鬆,緩緩離開冰冷的酒器。


    “陳君子說的甚是。”昭娖道。


    陳平收回輕按在昭娖手背上的手指,麵色不變。


    “多飲酒傷身,昭大夫還是多食些炙肉為好。”陳平看著昭娖道。


    昭娖抬起眼,看了一眼裹著一層蜜色的烤肉。腦子裏突然冒出護城河上擠得滿當當的屍體。胃裏一陣翻騰。她頭稍稍扭過去。


    陳平似是無意道“聽聞今日昭大夫曾向將軍進言?”


    這件事並不是什麽機密,早在這些將領中傳開來。陳平熟知屠城本來就是震懾敵軍的一種手段。麵前人所說的那一番話雖然在那些軍士看來有婦人之仁,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這進言不如不進。”昭娖酒喝的有些多,蒼白的肌膚便浮起了淡紅。身體因酒精緩緩發熱起來,她額上起了一層細汗,手臂靠著身側的憑幾,她伸手揉弄著眉心緩緩開口。


    “楚從第一代楚子開國到稱王,再到現在……從無……”春秋戰國八百年,楚人開疆辟土甚至在楚威王時期,楚國界限超過長江一線。諸多戰事中屠城之事根本就沒見著蹤影。如此先例由項籍先開,昭娖也能想到楚國國內聽到這件事的鬧騰。


    即使這個時代對人命的漠視近乎可怕,但屠城還是一個授予人口實的事情。


    昭娖話沒有說完,但陳平也能猜出昭娖未盡的話語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伸手去割下一塊炙肉。


    “經此一戰,昭大夫被將軍授予五大夫一爵。.”陳平笑道。


    昭娖笑,剛想要拿起手邊的羽觴又望見陳平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那雙眼周圍的白皙肌膚微微滲出一些粉色,但卻是端麗無邊。昭娖的手指也落了下去。她靠著身邊的憑幾笑起來。


    “君有酒而我無酒,不好不好。”昭娖一邊道一邊搖頭。


    “我有酒而君有魚膾,羨煞我也。”陳平放下手中的酒器將切好的魚膾用竹箸夾到昭娖麵前的食器裏。


    魚膾晶瑩,看上去格外引人食欲。昭娖抬眼看見陳平一臉正經的模樣,再也忍不住,壓下要出口的笑意,伸手拿箸沾了醬料再用匕送入口中。


    昭娖一貫是吃不慣這種生食,也隻有和張良在齊國……


    她瞬間呆愣住。


    陳平見她神色不對,擔心食材有差。開口問道“怎了?可是……”


    “不。”昭娖搖頭,她微微扭過頭籠罩下來的陰影遮去臉上難以言說的落寞“是想起了一個故人。”


    她心中苦笑,就算平日事務再多無暇顧及其他,可有時候隻需要一個毫不起眼的東西就能將封住的記憶觸發。搭在憑幾上的手漸漸攥緊。


    再也不能如此下去了。


    她將手中的匕放下。徑直去取酒爵從酒樽裏盛出酒來,也不等倒置在羽觴中直接大口灌下。微帶辛辣的液體嗆在喉嚨裏,眼淚一時就衝出了眼眶。她咧開嘴角用袖角去擦拭眼角。


    “成失態了。”昭娖道。


    陳平來不及阻止她大口灌酒,看著她擦拭眼角,那副模樣和男子已經有了微妙的區別。如此失態很有可能想到以往的往事,還很有可能和淑女之思相關。


    陳平也不點破,他端起酒爵給自己倒了一觴的酒,單手持起喝盡。寬袖落在身前配著他悠閑的姿態倒是想象出另外一番風流姿態。


    “無妨。”有酒液從他嘴角淌下一絲來,在帳內的燭火下嘴角點點的光亮容易使人生出綺麗的聯想。


    他放下羽觴毫不在意的擦拭一下,“若是處處講究禮法,豈不是枯燥無味。”要是兩人拘束禮法,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昭娖聽了抬眼看了一眼陳平,發現他姿態悠閑的靠在支在手下的憑幾上。右手還持著那隻紅底黑紋的羽觴。他注意到昭娖投來的視線,抬起那雙昳麗的雙眼,嘴角微微勾挑起一抹笑容。手中的羽觴微微被他向麵前的人一送。略帶白濁的酒液在羽觴中輕輕晃蕩,帳內燭火微黃,在陳平妍美的麵容上輕輕覆了一層暖光。


    他雙眼在這層暖光下顯得格外的柔和。


    昭娖會意,她將羽觴中的酒液傾倒滿,向陳平一敬然後一飲而盡。


    **


    陽城縣被楚軍殺的卒無遺類,整個縣城空蕩孤寂。項籍當即決定開拔繼續西進。城牆外的護城河已經被項籍派出的兵卒徹底填平,陽城縣的那些平民和被楚軍俘虜的秦軍統統都被這黃土永遠埋在那裏。


    項梁的意思很明顯,在項籍和劉邦攻略下陽城縣之後希望他們繼續西進,攻陷濮陽對章邯形成牢固的弧形鎖鏈,徹底切斷章邯大軍與關中的聯係。而項籍和劉邦沒有讓項梁失望,楚軍西進連續攻下宛朐、戶牖、臨濟、卷再加上之前就攻下的張、陽城等地。對章邯的弧形鎖鏈已經大致形成。


    此時章邯被困,關中鹹陽又發生丞相李斯被下獄,兩名老臣自殺的事件。


    剛剛攻下城池,昭娖來不及抹把臉,她等著人將她在戰中殺獲的首級數和被殺的秦軍中軍職最高的是什麽。現在已經是八月了,即使端坐在帳中也覺得難受萬分。就在昭娖等得快要發火的當口,虞子期掀開營帳大步走了進來。


    “拿著。”虞子期攤開手掌,掌心裏赫然躺著兩隻雞蛋大的冰塊。


    昭娖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她也沒和虞子期講客氣徑自拿過一塊冰塊,貼在麵上。


    “哪裏來的。”昭娖享受著冰塊帶來的涼爽問道。


    “將軍賜的。”虞子期坐在她身邊,“這物什可金貴著。沛公那裏也隻得了幾塊。”


    “那你怎得了兩塊。”昭娖笑問。


    虞子期笑笑“將軍說是賜我兩塊,其中之一也是給子瑜你的。”上回昭成勸誡項籍不可屠城,之後又不出席慶功宴,項籍的心裏說是完全沒有半點不滿那完全不可能。連帶著對昭娖是有些冷遇了。可兩人幼時相識,要說真的完全因為這事斷了情誼也不可能。今日分眾將領冰塊,他也多分了虞子期一塊,表麵看似對虞子期格外優待,但其中意思也隻有兩人知曉了。


    昭娖麵上的笑意淡下去,然後麵上又浮上笑來,“替我多謝將軍了。”


    “子瑜。”虞子期見她神情並無多大變化歎口氣開口道,“秦人性情彪悍,不下死手難以震懾。子瑜又何必為這種事情煩心。”


    陽城縣已經不是項籍的第一次屠城,早在襄城,項籍就下令將襄城裏的軍民全部坑殺。對於這種事情虞子期自己都是見慣不怪了。


    昭娖一口氣憋在喉嚨口,最後她一雙白眼都欠奉。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半餉昭娖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屠城固然是震懾敵軍的一種方式,可是又不是全殲秦朝主力,那種震懾除了把自己名聲搞臭之外,昭娖還真的想不出有多少太大的功效。


    所有的作戰方略基本上都是由項籍一人決定。那些將領們立功的方向漸漸的變得也隻有從殺敵這方麵來爭取了。


    項籍在士卒中比較受愛戴,他會走進那些兵卒中對著受傷的士卒落淚。這種景象昭娖這一路有幸見過兩次。感覺項籍這種做法和吳起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劉邦卻並不認同項籍的這種做法,雖然讓士兵奮不顧身奮勇殺敵主將的作用很重要。但真正能激發出他們內心的隻有功名爵位。霸道尚功,即使拉起大旗反秦,劉三心裏對秦國的那一套軍功還是比較讚同的。


    這些兵士心裏最大的**就是能夠撈取個功名,讓自己和家人能夠過上好生活。想要他們奮勇向前隻需滿足了他們就是。


    重賞之下必有死夫。


    不僅僅是最底層的兵卒,就是那些謀士將相莫不如此。隻要滿足他們心中所願所想,他們便能為己所用。不必用這種手段。


    不得不說,從張良輔佐他的那段時間裏,劉三學的最好的就是這個。


    這種想法他也隻會放在心裏嘟囔嘟囔。麵上對項籍的從來隻有恭謹和服從。


    傍晚天氣涼爽下來,就連帳篷內的那些將領也會走出來轉幾圈透個氣。


    昭娖也不能例外,遠處就能瞧見劉季麾下的那些將領和劉邦手下的樊噲等人光著膀子大口喝酒,喝到興頭上還甩起膀子跳起舞來。項劉大軍聯合攻秦,兩人都屬於項梁麾下,現在他們都是沙場上的兄弟,劉邦自己都坐在那堆群魔亂舞的人裏頭。


    昭娖不想也被拉進去,所以選了個不容易被發現的位置,看著劉邦喝得叮嚀大醉,站起來把身上的破單衣一甩,口裏吆喝著沛縣的調子在空地上跳舞起來。


    周旁的人大笑者有之,指點者也有之。這個沛縣小小亭長也不在意那些笑聲是否善意或者是嘲笑,自顧自的跳得樂嗬。


    昭娖在遠處看著,突然身邊有人走進。她一回頭就瞧見陳平走來,和軍營裏露背膛腹的軍士不同,陳平身上的深衣整整齊齊。


    “陳陳君子。”昭娖自覺和陳平的交情不算深,但也喝過幾次酒算是有幾分情誼。她向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一個地方來。


    陳平順著她的視線正好望見那廂跳的正歡的劉邦。


    “沛公倒是好心胸。”觀望一會後,陳平如此說道。“或許將來有一番作為。”


    的確,能麵對眾人如此之多不知善惡的笑聲,劉邦能毫不在意。這等心胸倒是難得。陳平身材頎長,麵容昳麗。路過的兵卒們都忍不住偷偷瞧昭娖和陳平兩眼。


    看了一會,兩人覺得鬧哄哄的也沒太大意思,停步觀望一會也就散開了。


    陳平沒有多少回自己營帳的想法,他似是無意的走在離昭娖有幾拳遠的地方。即不顯得疏離也不顯得過分親密。


    夏季,軍營裏的男人們大多是衣衫不整,光著膀子的多的是。男人一多天氣一熱,最容易的就是打架鬥毆。軍營中有軍法管束,私下裏卻是大家都沒怎麽注意的事了。


    昭娖突然聽見黑暗中傳來低低的拳腳落在**上的聲音。換做平常她懶得管,但這幾日連續的廝殺高度繃緊的神經和炎熱的天氣讓她的性情變得有些焦躁易怒。


    她直接衝著那團疊影大吼一聲“何人妄視軍律,給我滾出來!”一聲暴喝引來陳平略帶驚訝的注視。


    昭娖在陳平眼中是幽靜的湖邊,即使這湖水裏攙和了一絲血沫,但也還是靜怡動人。如今這一怒喝,倒是在這幽靜中凸顯出一絲與往常不同的怒意來。陳平驚詫過後看著她雙眼仍未消去毫不掩飾的怒火,又不禁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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