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昳麗的容貌上露出一抹笑,雙手從袖中持起道。


    昭娖嘴角凝固住的笑漸漸融開淡了下去,她也拱手朝張良回禮。回過頭對那些恭謹站立的豎仆們說“爾等退下。”


    悉悉索索的一陣輕微響動後,堂廳裏徹底安靜下來。


    兩人站在那裏對望良久,昭娖終於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請張良在茵席上坐下。自己坐到主位上。


    “不知韓申徒深夜前來所為何事?”昭娖臉上動了一下,擠出一個看上去還算不失禮節的笑容。


    張良怎會夜裏到她這裏?昭娖真的想不太出其中的理由。若是為劉邦的事情而來,可以去找項伯,項伯對項籍的影響力非常大,上回的鴻門宴劉邦能夠脫險有一部分就是項伯的功勞。於私,兩人當初早已經把話攤開說,這麽一年來也根本沒有有什麽藕斷絲連的事情。


    張良沒說話,眼睛看著她線條優美的嘴唇抿的很緊。


    昭娖見他沒說話,繼續開口道“韓申徒此時可是為了沛公而來?恕某直言,從鴻門經由左尹從中斡旋,上將軍對沛公的心結已經解開。隻是這封賞和封地恐怕不會如懷王之約了。此時某也無能為力。”


    麵上的笑意三分真七分禮,是貴族間交往之間常見的笑容,讓人覺得沒有被冷落。但是除此之外也無多少真情實意。


    “阿娖。”昭娖的話音剛落,張良出聲道。話語裏含著長長的歎息。


    昭娖臉上的笑僵了一下,微微彎起的嘴角平伏下去。她麵容上原本的笑容如同一顆沒入深湖的石子,已經望不見任何痕跡。


    她纖長的眼睫顫抖一下,垂下眼來。麵上沒有半點情緒的漣漪。她心中原本從見到張良開始就蕩動的心緒使得袖中的雙手收緊,指甲刺進掌心,血冒出來。可她此時卻感受不了半點疼痛。


    張良見她垂頭,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坐□來。遲疑了一下,手從寬袖中探出想要去拉住昭娖的手。


    “你來做什麽?”手指剛剛碰到她的袖緣,張良聽見昭娖問道。


    他抬頭看見昭娖一雙眼裏似笑非笑的盯著他,嘴角咧開卻無半點笑意。


    “當時你就說過你要複韓。行,對於男人來說,家國當然重要。我認。可是現在又算是什麽?”昭娖死死得盯著張良那張對於男人來說過於昳麗和陰柔的麵容。


    “你想要繼續五世韓相的榮光,你想要重整韓國。”昭娖說著嗬嗬的笑出來,“你去便是了。何必來找我?!”她一邊說一邊笑,眉眼都彎起來。


    “阿娖,你聽我解釋……”張良手指完全探出袖去按在她收於袖中的雙手上。“當時山東五國複立,唯韓未複。韓國舊地潁川為秦所駐長達十四年之久。若是我將你一起帶去,戰場生死難測,萬一你有不測,我有何麵目對你雙親?”


    當年他顧慮的除了兒女情長比不得家國外,.秦朝在潁川的勢力如同老樹盤根,其之深非能簡單撼動。就是他當時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真正複國。


    “你是想為了我好,可是你問過我心中所想麽?”昭娖望著那張柔美的臉,緩緩道。如果他把兩種情況放在她麵前讓她選,她真的不會、真的不會恨他怨他。


    張良麵上神色一動,嘴唇動了一下。這個他當時真的沒想到。


    這個時代的男人隻管自己的想法,甚少問過婦人的想法。張良也沒有例外。


    眼中的酸澀此時已經鼓漲到極點,昭娖扭過頭去。看著屋內那座三枝燈台,燈台上的燈盞被點的滿當當,青銅樹枝上攀爬著幾隻小銅猴兒。


    “我想著,我一走,你假父會好好安頓你。楚國地廣在山東六國中唯一能與秦抗衡,即使有變數,你也能在楚國好好活下去。”


    張良嘴角勾起一抹落寞的笑,“在楚國你總比在我身邊來的好。楚國熊氏複起,憑借著昭氏之後的身份,你總是能活的好好的。可是跟隨我去潁川,萬一我有不測,你要怎麽辦?”


    戰場之上,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定就能活下來。


    昭娖一直看著那座燈樹,燈光映在她的眸子上,閃爍跳動。


    “你怎麽不問問我,我到底願不願意呢?還是覺得我就應該聽你的?”察覺到自己的手被拉過,昭娖緩緩的回過眸子望著張良,望著那張被燈光照的越發明麗的臉。


    “阿娖,我是為你好!”張良急切道。“可你怎麽入了項羽軍中!”他精致的長眉蹙起來,“軍營之中全都是丈夫,你一介女子……”


    “我一介女子怎了?”昭娖反問道,“我大夫的爵位是靠著我自己在戰場上打下來的!”她眼眶紅了啞聲反問道。


    “東阿之戰,亢父之戰。對了,我這大夫還是在陽城之役後封的。你知道陽城麽?上將軍攻打陽城之後,下令屠城。我就站在城牆那裏看著秦軍和城中平民全被坑殺。哈哈哈……”昭娖笑了起來,笑的酣暢淋漓,笑得眼淚爬滿了臉龐。


    她一邊笑一邊看著張良,“這種盛景韓申徒於韓國怕難得一見吧?”


    “阿娖!”張良見她淚痕滿麵,神情近乎於癡癲。拉住她喊道。


    他的聲音似乎喚醒昭娖,但是昭娖抬頭看張良的時候,臉上卻沒有半點清醒的樣子。


    “都是你!”昭娖臉上的笑一下子消散開伸手就朝張良打來,一邊打一邊哭“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就不會是這樣子!”


    她雙手握成拳頭,落在張良的身上。她沒有用技擊的所謂套路招數,就是一個女人打架那般,拚命捶打麵前的這個男人。


    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心中積聚的怨氣發泄出來。


    “阿娖,阿娖!”張良也不去捉她捶打他的雙手,徑自把她抱在懷裏。昭娖被他環在懷中,一聲哭出來。


    “眼下,得沛公相助,韓國已經複立。阿娖你不要留在項羽軍營中了。這秦雖滅亡,但是今天天下恐怕仍然不會安寧。你呆在項羽軍中,絕非良策。要趕緊離開。”


    “離開他那裏我能去哪裏?”昭娖的臉頰貼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出聲問道。此時她雖然不再捶打他,但是她麵上僵硬如同木偶。


    “有很多地方,天下之大自有你我的容身之處。你和我回韓國吧。”


    昭娖貼在他胸前聽著他胸前的起伏,感受到他生命的跳動。


    她略帶嘲諷的勾了勾唇角,“去韓國?”


    張良應道“對,去韓國。”


    昭娖就笑了,“去韓國我用什麽身份去?是你的妾侍麽?”


    聘者為妻,奔者為妾。


    這條律令不管在貴族還是平民中都是同行的,不會因為愛情什麽就會改變。


    “我向你假父下聘,辦法有千萬種,不必擔心。”


    “不必了。”昭娖冷冷道。雙手抵在他胸口上,將他推開。


    “我沒打算嫁你。”昭娖看他笑的疏離。


    “你說分開,我就走。如今你說要娶我,我就嫁。我成甚樣物什了?”昭娖笑笑,“我羋娖乃楚昭王之後,楚國公室,不是路途邊仍人踐踏的雜草。如今夜色已晚,還請韓申徒回去吧。沛公若是知道你不在,估計又難以心安。”


    說罷昭娖起身,就向堂外走去。


    “阿娖。”她的腳正欲邁出門檻,聽見身後傳來張良的聲音。“這次,定不相負。”


    “你已經負我一次了。”昭娖說罷,也不召豎仆將狐裘遞上來徑自了出去。


    秦國的風雪遠比楚國和齊國厲害,麵上的眼淚被凜冽的冬風一吹,在臉上幾乎都要結成了冰。前頭兩名豎仆打著燈在過道上給昭娖照明道路。


    微黃的燈光在黑夜中格外打眼。


    回到寢室中,原本的胡人侍女已經不見。豎仆們在壁爐中添進木炭後退下。昭娖一下子癱躺在榻上。


    當年離開會稽後在下邳遇上張良,在他身邊呆了整整好幾年。記得每逢下邳的冬日,她最愛的是依偎在暖爐邊看張良閱書,當他從竹簡上抬頭對她展顏一笑,她就一天都很開心。


    現在……這種事情再也不會有了。


    **


    項籍並不喜歡秦王宮,他更加沒打算要定都鹹陽做秦王。四十萬的諸侯軍對秦怨氣騰騰,必須要讓他們出著一口鳥氣,還要分給他們一部分關中的財寶。不然四十萬人自己現在關中內訌打起來。


    項籍下令將秦王宮內的金銀珠寶全部運輸出宮,連同宮廷裏的那些美女們一同擄獲帶出。


    將財寶和美女全部遷出去後,一把大火火燒秦王宮。


    章台宮、興樂宮、長安宮、長楊宮、五柞宮、信宮、芷陽宮、宜春宮等等,那些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宮殿在滔天火焰中化為灰燼。


    秦王宮的範圍過於寬廣,大火一時熊熊不滅。一把大火燒不盡六國遺民心中的憤恨。


    又將秦王子嬰和剩下來的為數不多的秦宗室拉上刑場。


    秦宗室中男女都有,麵目狼狽,披頭散發。那些公子公主們在二世時期早被斬殺殆盡,留給項羽的也隻有這麽幾個人了。


    一聲令下,儈子手手中的石斧落下。人頭滾落一地,鮮血噴濺上刑場不遠處的大樹枝葉上。


    當然複仇並沒有到此為止,在殺掉秦朝皇室所有血脈後,項羽下令屠鹹陽城。


    一時間悲號衝天,血流滿地。鹹陽城內屍首相枕,鮮血都流滿了地麵結成了一層猩紅的血冰。


    “阿大,阿大——!”一名小女孩嚎哭著,她的父親渾身冰冷的躺在地上。屍體脖頸處一道猙獰的傷口。她拚命的搖動著父親的身體,一旁的男孩在冬風中沉默不語。


    昭娖在原本繁華的鹹陽城中看到的就是如此場景,她沒有騎馬走了過去。兩名小孩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望見她一副楚軍的打扮。


    “是楚人!我殺了你!”男孩目眥盡裂,一躍而起。抓起一把鐮刀就衝了上來。還沒等他衝到昭娖身前,就被後麵的士卒用長戟挑進腹部,一把扔到一旁了。


    男孩的身體如同破爛布袋一樣重重撞上地麵。他腹部的傷口湧出泊泊的血液,全身抽搐痙攣著。


    “阿兄,阿兄!”小女孩大哭著爬過來。


    小女孩稚嫩撕心裂肺的痛哭在西風中顯得格外淒厲。


    昭娖默默回身走開,她心中明白:這民心,項羽算是沒到極點了。


    其實關於屠戮鹹陽城,範增還曾經為此和項羽大吵了一架。定都關中可俯視關東,而且一旦屠戮關中,惡名遠播,越發對項羽不利。


    屠城惡事,春秋戰國以來,並不多見。樂毅攻齊國時有屠城記載,但後來,樂毅對齊的政策改為寬大為主。


    她還記得範增的那聲厲喝“你到底還要不要這天下——!”


    後來項羽堅持己見,範增當場悲歎:奪城容易,得人心難。


    走在凜冽的秦地冬風中,遠處火光衝天。


    昭娖望著那處衝天的火光,突然對自己曾經想要進諫項羽的想法覺得可笑。


    有些人絕路是他自己走上去的,怪不了對手,更加怪不了他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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