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亮得早,.侍女們捧著放置著衣物的漆盤魚貫而入。今日是皇後冊封大典了,。


    偌大的浴室裏,侍女手持一柄黑紋紅底的長杓,舀起熱水在站在大漆盆上的女主人後背上澆去。


    魚上回已經跟著昭娖回到留侯官邸中,因為她是女主人老乳母的身份,在府邸的下人們中也有威信。此時她在那裏仔細查看待會要給昭娖用上的麵脂鉛粉還有其他的沐浴完後用到的脂粉。


    昭娖一頭長發已經用簪子綰在後腦,她此時還有些睡不清醒。熱水澆在後背上將她尚有些迷糊的神智拉回來,頭發在昨天已經是沐過了,所以今天不必再麻煩洗頭發。水從她的後背順著曲線落到腳下的盆裏。


    室內點起香爐,嫋嫋輕煙在那幾隻鏤空的香爐上飄蕩。


    浴身完畢,從偌大的漆盆裏出來。幾名侍女手捧細麻布和粗麻布按著周禮的要求將她的身子擦幹,手持一隻小漆盒,盒內裝著配以香料的露華百英粉。侍女們用大團的粉撲將粉小心翼翼的撲在昭娖的腋下股溝等容易出汗的部位,待撲粉完畢穿上細麻的褻衣和脛衣,將澤衣和中單下裳穿好係上。饒是還算是清涼的淩晨,昭娖的額頭上還是起了一層細汗。


    謁見皇後所著的禮服乃是純縹的深衣,當侍女們圍著她將厚重繁瑣的禮服給穿上去的時候,昭娖吸了一口氣。夏天裏穿的嚴嚴實實完全就是找罪受,但是這罪還非受不可。侍女們用絲帶將深衣腰間綁好,又有兩名侍女趨步走來彎下身將長長的深衣後擺給整理鋪擺好。


    綬帶係於腰間,而後又加上一串的玉雜組,玉雜組是一連串的玉玦玉壁料珠,頗有幾分斤兩。忙好了身上還有頭發的事情,按照周禮侯夫人有自己的佩飾,額前戴華釵,頭發和假發纏織在一處再做盤發髻,發髻上還有一堆的發飾,簪上戴珥。昭娖上回這麽大張旗鼓的裝扮還是在昏禮上,給她梳發的乃是一個已經有些歲數的梳頭侍女,侍女手巧的很,指間夾著昭娖的發絲飛快的給她將長發和木製的假髻纏在一起接過旁邊侍女遞來的幾隻銀發針固定住。


    鏡台周圍打開著好幾隻九子妝奩盒,那幾隻九子妝奩漆盒裏又有九隻小漆盒,還有兩三隻黑漆赤紋的妝奩盒裏是裝著黑絲束成的假發,還有一隻漆盒裝著的是那種木製的高髻。


    以前七國並存的時候貴夫人們平日裏大多是低髻,但是到了盛大的典禮上總是要與平常不一樣的。


    為了不在梳妝過程中又昏昏沉睡過去,昭娖老早就讓侍女在室中點起濃厚的熏香。熏香相當貴甚至有些香料可以等同金子重量起價,但留侯家食萬戶這點香料隻要昭娖別天天時時點著,也供得起。


    梳頭侍女將一束黑絲的假發‘副’和昭娖的真發纏好綰成蓬鬆如雲的發髻,在昭娖耳旁半是恭維道,“夫人之發甚豐。都可不用副了呢。”


    昭娖望著銅鏡中的自己隻是一笑,並不說話。


    昭娖比起那些同齡的女子來說,看起來要年輕許多。頭發常年用配了蘭草汁液的潘汁沐洗,黑發濃密之餘還帶著一股幽然的蘭香。


    梳發侍女一邊給昭娖梳發一邊感歎果然是貴人,完全不似那些陌上百姓。


    農家女兒七八歲就要跟著母親做活,照顧弟妹,下灶準備全家人的夥食。風吹日曬雨打土吹再加上食不果腹麵黃肌瘦,一個個未嫁小姑風塵滿麵,明明十四五歲看起來卻和三四十歲的婦人沒多大區別。


    二十多歲的農家婦人更是已經溝壑滿臉老態不堪了。


    也隻有士人貴族家才能養出皮膚白嫩細滑的女兒來。


    當然貴人家裏養著的那些招待客人的那些家伎侯之妾們是要除外的。畢竟用來招待客人給客人享用的,要是一個個不像樣子也拿不出手。


    在已經綰戴好的高髻裏插好兩隻長金簪徹底固定住才算是完。


    頭上似乎頂了千斤重,昭娖閉著眼睛強忍住揉脖子的衝動。魚這會十分貼心的趨步走過來為昭娖揉按後脖子,她給昭娖揉著眼風一使,侍女們將一隻九子妝奩漆盒中的一隻盒子取出。


    打開裏頭是軟軟滑滑的脂澤,脂澤用來滋潤長發和肌膚,先以脂澤潤膚待肌膚柔嫩水潤後再上鉛華,昭娖對鉛粉這種東西向來敬而遠之,平日裏上妝用的大多是米粉。『雅*文*言*情*首*發』但是米粉並不耐用,而且夏日汗水留下來就會留下一道痕跡,根本就不能抹著入宮。昭娖隻好在臉上抹上一層厚厚的脂澤後,再上鉛粉。侍女再從妝奩漆盒中取出裝著豔紅膏脂。那是用來暈麵的燕脂。


    昭娖看著侍女用燕脂在調色,聽得身後給她揉脖子的魚問“女君,眉黛濃淡幾何?”


    “青黛便好。”昭娖回道。


    眼周圍敷上淡紅的燕脂,再畫以長眉。外頭卻已經是日頭都上去了。


    穿著太過厚重,昭娖隻來得及用來一點水和些許膳食踩著木屐帶著大群的侍女走向已經準備好的牛車。


    木屐落地無聲行動間佩環叮當作響,昭娖上了車。車內放了可供她靠著歇息的木幾等物,昭娖手靠在木幾上。比起憑幾她更希望能有個東西能給她靠一下她那個沉重的頭。頭上高髻發鬢如雲,其上加有長金簪玉珈高髻正麵還戴著玳瑁的發飾,這完整的一套完全能夠讓人把頭砸在地麵上。


    昭娖微微靠在身後的車廂上,讓自己偷得一點舒適。


    在宮門外,列侯夫人們的牛車基本上已經排隊起來。宮門前一名黃門高扯著嗓門“請各位侯夫人下車——”


    一時間各列侯家跟隨的家人子們擺出供夫人踩踏的盒子。


    侯夫人們個個高髻如雲,發上也是帶著重重的發飾。個個被侍女們扶著走下車來。那身裝扮隆重有端莊也有,但是可苦了侯夫人們的脖子。


    昭娖不動聲色扶著侍女的手在魚的攙扶下下車來。


    剛下車,魚立刻讓兩婢給昭娖拖起長長的衣擺。


    “侯夫人且隨奴來——”黃門說著就往宮門裏頭走。侯夫人們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她們腳上的木屐踏在地上霹靂巴拉響的很。她們也想盡力放輕步伐,讓木屐敲擊青石板的聲音小些。奈何她們從小也沒受過這方麵的教導,如何施力完全一籌莫展。再加上頭上重量太大,頭昏間也沒辦法掌握。


    昭娖身後兩婢女執起長衣擺,隨著那些侯夫人一同向宮門入宮走去。昭娖腳上木屐落地無聲,走得行雲流水和那些穿著木屐走起路來頗有些吃力的侯夫人大不一樣。身上佩環微微擺動並沒有因為她的走動發出多少聲音。


    等到進了宮門,那些跟著貴婦人的婢女則要全部退到宮門以外。身份低賤又非是崇方中之人,怎可步入長樂宮宮門?


    按規矩,侯夫人們必須按照一定的順序前去長信宮朝賀皇後,而不是一入宮門就馬不停蹄的朝長信宮奔去。


    到了一間宮室裏,內官讓侯夫人們停步休整一下。


    內宮的掌事黃門正讓那些侯夫人按照一定的順序排成隊伍,第一個自然是皇後的親妹妹舞陽侯夫人呂嬃。呂嬃是皇後的親妹子不說,夫君舞陽侯樊噲還是皇帝的重臣。


    第二個是酂侯夫人也就是丞相蕭何的夫人打頭。蕭丞相很受天子信賴,在列侯中食邑最多甚至可以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與酂侯夫人並排的是平陽侯夫人,平陽侯曹參和蕭丞相向來不合,兩位夫人前麵隻是淡淡的行禮頷首過後各自站隊。


    昭娖的身份是留侯夫人,張良在功臣中走極端,冊封功臣的時候劉邦讓他自行在齊地選擇三萬戶。張良推辭掉隻要求留縣,即使是這樣劉邦還是封了他一萬戶的食邑。可在功臣排名裏他被排到六十多號去了。


    昭娖的位置自然不能太靠前,但黃門對她的態度也非常的客氣,將她排到中間的位置。那些侯夫人們臉上敷著重重的脂粉,可是站在那裏動作有些一絲的僵硬和不自然。昭娖雙手袖在袖中,眼睛微微一瞟,正聽到黃門在喊“戶牖侯夫人。”


    不一會一個高髻的華服夫人前來走到昭娖的對麵去。


    戶牖侯夫人應該就是陳平的妻子。她不留痕跡的別過眼去。


    侯夫人們麵對將要進入的長樂宮心情都有些坎坷,有些人將身上的佩飾和衣袖又小小的整理了一下。


    大典將起,侯夫人們在內官的帶領下穿行過重重的行空複道。複道鏈接兩座宮殿的行道,穿行於半空中。人走在複道上有淩雲駕霧之感。


    立刻有幾名侯夫人走在上麵感覺自己立刻就要掉下去了,尤其眼角瞟到遠處飄渺的山景,冷汗從發鬢裏細細的滲出來。


    張氏此刻也是大氣都不敢出,她第一次進宮一舉一動皆不敢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就是怎麽走路她眼角的都是瞅著那邊的留侯夫人。


    留侯夫人的年輕讓張氏小小的吃驚了一下。列侯們絕大多數出身不高,連帶著他們的妻子也是少年忙於農活家事。年紀大不說麵容也難免沒了青春嬌媚。


    而留侯夫人的麵容姣美,在濃妝之下也不失那份柔媚。更讓她驚訝的是,這位夫人行走間腰下玉組並不會被撞動。眉宇淡然間已經和她們完全區別開來了。


    張氏收回目光,隨著隊伍朝長樂宮前殿之後的長信宮走去。


    長信宮下台階有九十九取極數之意。宮殿高聳入雲。有夫人抬頭一看立刻就驚呆住了。


    侯夫人們登上台階,長衣擺上從那些潔淨的階上滑過,在身後展開一個昳麗的角度。


    從周朝傳承下來的前朝後寢的宮廷格局,在長樂宮這座宮殿也適用。前殿還是決定朝政大事的地方,例如眼下的冊封皇後。


    樂鼓大響,長樂宮前殿裏,身著上紺下皂後服的呂雉靜靜聽完那些冗雜的詔書,口稱臣妾接過皇後印綬。皇後之璽以白玉雕成,皇後之璽等同天子之璽,皆是金螭虎鈕。此時又一重的樂鼓聲大響。


    有皇後印綬,表明皇後已經冊立。


    長信殿裏外命婦們跪坐在殿中給她們安排好的茵席上。


    “皇後至——”在鼓樂聲中,黃門尖細的嗓門充盈滿每個人的耳朵。呂雉在殿外下輦走入殿內。


    殿內的侯夫人立即從茵席上起身,待到皇後在殿內上位坐下,侯夫人們立刻按著學過的舉起袖中雙手過頭彎下腰來行大禮。


    貴夫人們頭上發飾很重當她們彎下腰來行禮的時候,有幾個年紀大的侯夫人微不可見的腳下踉蹌了一下。


    對上位的皇後一禮到地,然後跪在茵席上廣袖振開去繼續行禮。


    行禮振袖是一件非常講究的事情,一不小心袖子就被皺巴巴的甩在一旁。


    “皇後長樂未央。”侯夫人們俯□來。雖然在家裏刻苦練習過,但大多數人還是力不從心,再加上厚重繁瑣的衣物,頭上重重的發髻。有幾個夫人差點把額頭砸在交付在身前雙手上。


    呂雉在上俯瞰那些夫人們。她眼角瞟見一名夫人雙袖漂漂亮亮的服帖在席上。


    帷幄旁的皇後長禦揚聲答謝道“皇後曰可——”


    那些侯夫人才起身再次稽首拜下,重量壓在頭上,一伏一仰間,頭皮被扯的生疼。有些年紀大的吃力坐起來隱隱約約有些搖搖欲墜。


    酂侯夫人年紀已大,而且位置最前麵萬萬不能失了禮。此時已經有些氣息不勻。


    昭娖從容起身,動作行雲流水似是生來一般,沒有任何吃力和忍耐。這在一群拚命忍耐不適的夫人中倒是顯得很是輕鬆。


    張氏羨慕的朝她瞟了一眼,很快將視線拉了回來。不管是真輕鬆還是假輕鬆,總要比她們看上去好多了。她生怕自己禮節出錯,行禮的時候是盯著旁人,旁人怎麽做她就跟著怎麽做。


    雖然行動間還是有些小小的僵硬,但在上位者也不注意就是了。


    而呂雉嘴角含著一抹笑視線從那些外命婦的臉,她本人是和氣的,當然做了皇後對外命婦還是和氣。


    她輕鬆的和殿內的侯夫人們拉家常,尤其是呂嬃,她的這個親妹妹更是在殿裏笑得歡暢,沒有半點拘束。殿中女眷沒有一個人能像舞陽侯夫人那樣在皇後麵前那般肆意。大多都是皇後問什麽,老老實實答什麽。半句話都不敢多說。


    因為殿中前來朝賀的外命婦太多了,能被皇後問到的也坐的靠前的那幾個。昭娖跪坐在那裏輕鬆的很,沒有半點壓力。


    酂侯夫人以前在沛縣的時候頗不滿丈夫和那個不務正業經常醉臥路邊的劉季交往,可是如今她也沒想到就是當年那樣一個地痞流氓竟然做了皇帝。


    “酂侯夫人,皇後曰:聽聞令郎身體不適,可安好了”


    酂侯夫人怔忪間聽見皇後長禦對自己說道。長禦臉上似有不虞之色,這她反應過來連忙答道“多謝中宮,犬子已康複許多了。”


    呂雉笑著點點頭,“那就好。”她抬起頭在侯夫人間掃視一圈,“留侯夫人可在?”


    昭娖沒想到自己被點名,出列行禮道“妾在。”


    呂雉微笑著道“賜席。”


    話語剛落,立即有宮人趨步在昭娖麵前擺上一張席子。昭娖雙手攏起來舉過頭頂彎下身來一拜倒地,再跪在席子上跪拜下身來。


    這是對君上該行的大禮,皇後身為小君,身為侯夫人的昭娖也該給呂雉行此禮。寬大的袍袖整齊的落在身側。從這一點便能看出此人禮儀修養倒地如何了。


    帷幄邊的皇後長禦謝道“皇後曰可。”


    昭娖起身,視線放到坐席邊。


    “留侯夫人多禮了。”呂雉笑道,“聽聞留侯太子年已三歲了?”


    “是。”昭娖答道。


    “已經開蒙了麽?”


    “犬子愚鈍,眼下隻知玩耍,不知書簡。”


    這一句話讓呂嬃也笑了,“孩子都好玩,我家那個也是。不過留侯夫人也不必擔憂。孩子過了那個點上要他讀書自然也就讀了。”


    昭娖淺笑著點頭。按理呂嬃是不該在皇後之前說話的,但她是呂皇後的親妹子,自然這點不合理就被人拋到了腦後。


    “我當年說過留侯夫人乃是有福之人,如今看來我也說對了。”呂雉笑道。“留侯身為陛下看重的臣子,留侯太子有其父的教導將來定當是人才。”


    昭娖再次俯身“多謝中宮。”


    其實昭娖也知道呂雉在被楚軍俘虜後,麵對的那一口鐵鍋還有丈夫笑嘻嘻的‘要殺就殺’。可是上位的那位女人麵容平和實在是看不出半點幽怨的神色。


    朝賀結束,眾外命婦在皇後長禦悠長的“眾夫人請退,皇後曰可”中依次退出長信殿。


    除了長信殿走到鏈接兩個宮殿的複道上,昭娖聽見身後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女人壓低的驚呼聲讓人不禁回過頭去。一名盛裝的侯夫人已經實在支撐不了暈倒在地。


    “速速!”內官招呼閹寺把昏倒的侯夫人攙扶起來。可能是頭太沉了,侯夫人被閹寺攙扶起來頭卻是深深的垂在胸前。


    也是,厚厚深衣頭上那麽重,眼下還是六月夏日,怎麽看都是很容易中暑暈倒。


    “夫人們且隨臣來。”內官叫兩名閹寺把暈倒的侯夫人攙扶到附近一間宮室去歇息,回頭對還撐著的侯夫人說道。


    從宮門到長信殿實在是一段長長的距離,等看到長樂宮東門的闕,昭娖幾乎聽到侯夫人們那一聲吐氣。


    頂著烈日驕陽,內裏中衣早就被汗水給浸濕透了。在長信殿內又被冷風一吹要是身體不好的,回去之後恐怕都要生病。


    宮門之前不準喧嘩,留侯府上的兩個奴婢給昭娖持起長衣擺,昭娖轉過身正好看到整理好後擺的戶牖侯夫人。昭娖對著她淺笑,雙手持在袖中一禮。


    張氏有些驚訝,然後立刻反應過來給昭娖回禮。


    行禮過後,魚扶著昭娖回到牛車上去。


    而張氏看了她背影一眼返身上牛車。


    回家等丈夫回來,說起朝賀皇後的事情,她用略帶些羨慕的口氣提到了留侯夫人,“留侯夫人也不知道是誰家女兒,行止真是好。”


    陳平拿著杯卮的那隻手一頓,“當然好,她是楚國昭氏的貴女,禮儀能不好嗎。”言語間似是平常,裏頭卻有一種按壓下去的情緒。


    張氏聽出陳平話語下點滴的不平常,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她道出自己的疑惑“楚國昭氏?”


    陳平回過頭看她,淺淺一笑,“罷了,你不懂這事。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沐浴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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